刘晓波逝世快将一周年,他的妻子刘霞仍被无理软禁。这阵子,都在读刘晓波,其中最令人启发及震撼,是他1992年甫出狱不久写就的六四回忆录《末日幸存者的独白》(下称《独白》)。这是本反省性极强的作品,刘晓波对运动及自己也做出严厉批评,出版时受到很大的拒绝。然而,随年月过去,不少人也同意,刘晓波最终以其一生的努力证明和落实了他一己的反思及信念,即使书中一些观察和判断或许有失苛刻,但从今天看来,作者自始至终所号召的自我反思精神却是真诚的。

在这书中,最引起我注意的,是刘晓波对自我所进行的忏悔。忏悔既不同于回忆录常见的从主观上出发的自辩,或有关自身的事件重组(无疑这两项元素也在本书存在),而是怀有罪感的刘晓波所进行的深入自我剖析,通过自我揭露,从而达至对自身信念及价值观的深化、强化,以至修正。因而忏悔不是为坦白而坦白,更不止是“我口讲我心”。

在《独白》中,从参与八九运动前前后后,特别是他首次坐牢时写了悔罪书,凡此都令他对自己感到非常不安。他发现自己在运动中有种种言行不一、三心两意、自相矛盾,重点是内心潜藏着种种自欺、不诚,或“不知自己为何物”,正是刘晓波整部书忏悔的出发点。正如书中所写:“真是一场六四,山风海雨搅人,弄得人人不知自己为何物,不知自己的半斤八両.”

记得去年刘晓波逝世时,笔者跟身边一些朋友搞了个小型读书会。一些朋友无法理解《独白》中对自我诚实的要求,认为作者对自身太苛刻,毕竟,政治运动在一般情况下所意味的,常是境遇性的见招拆招、随机应变,因此与其追求诚实,不如保持灵活弹性,不要太道德化。

然而若回到《独白》的脉络,恰恰是六四屠城带来了意料之外的血腥镇压及沉重的监禁刑罚(王军涛和陈子明判监13年,以及更多无名者的重判);以及另一方面,从当时刘晓波自身背景出发,恐怕在1989年之前,他自己也没想过会主动献身一场如此悲壮的民主运动。这是由于他向来是独行侠“单打一”的性情,因而跟以往如学潮般的群众政治也保持距离。恰恰在这个充满理想主义、言论环境愈见宽松,人们一心以为中国逐步迈向自由民主的1980年代,却迎来了六四这一惨痛的转折。刘晓波跟他的同代人,就此背负着沉重代价,他自己也因而踏上了一条彻底不同于既定规划的人生路。

因而,刘晓波有关自身诚与不诚的拷问,正是诞生在这个时代的转弯处,即在他经历了人生第一次约20个月的监禁,并在秦城写下了违心的悔罪书之后。正如他所说,腐蚀良知的不仅是鲜花和掌声,也包括高压和恐惧。

想说,即使放在今天香港来看,我们也面对高压和恐惧的时代转折。很多人像“八九”的刘晓波,首次尝到了“坐政治牢”的滋味。于是《独白》中“真诚面对自己而不自欺”的这一要求,也变得无比合时宜。这除了关乎巨大后果和责任之外,也关乎未来的路——我们是否具备足够走下去的意志。

政治的内和外

真诚与否,其实也不止是道德与否的问题,而是关乎另一个维度:政治的内在和外在。

记得以前读书,说政治就是“建立敌我,抵抗外在的敌人”。在现实的政治中,人们衡量一个政治人物的言行的准则,就在于他所讲所做是否成功瞄准敌人。以致在如此政治化的时代,一部原来不怎么样的电影或书,要是它受到中央喉舌大力抨击,它也随时成了我方必须捍卫且具有时代精神的重要之物。凡此种种说明了,政治的意义常常是从外部被赋予的。然而,真诚却要求我们将目光转向内部。恰恰我们必须颠倒那句时代的名言,不是“时代选择了我们”,而是“我们选择了时代”。因而,是否成为抗争者、社会行动有什么意义等问题,必须扎根于一个人内在的选择和信念。但麻烦是当时代变得更高压,恐惧叫我们更容易倾向将责任外判,部分人更是说了做了不敢认,只管醒目地见招拆招,于是,信念难以积累和深化。

“我们选择了时代”

面对时代转折处,刘晓波所建议的是更困难的道路,政治不单止关乎外在,更是关乎内在。在此引述他2008年10月入狱前的一段访问作结:“一个不同政见的异见者不单要学会怎样反抗,而且要学会怎么去面对这种打压,怎样坐牢。一个异见者能平静地、乐观地面对这种处境,没有值得炫耀,就像一个工人做好工,农民必须种好地,一个教师必须教好课一样。你选择了这个,这就是你选择的一部分。”

这印证了他从《独白》开始所提出的朴素而又十分重要的时代备忘——真诚的信念,也是他花一生的努力来打磨出来的自己。

(作者是政治及文化评论人)

【明报】2018.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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