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按照中国当代人的粗俗理解,哲学就是世界观,是研究宇宙、社会和人的本质及其运动规律的学问,是人的理性把握和自觉意识的结晶。但是,我认为这种理解是表层的、肤浅的,是服务于政治需要的钦定意识形态,因而也是非哲学的。

无论在古代中国还是在当代中国,很少产生过不为政权服务的纯哲学。特别是先秦之后的漫长的帝制时代,所谓学问,对于皇权而言是意识形态工具,皇权钦定的经典就是读书人的《圣经》;对于个体读书人而言是入仕晋身的敲门砖,是官场失意之后独善其身的道德工具。所谓君子的“三不朽”,太上是立功,其次是立德,再次才是立言。显然,立言只是立功和立德失败的窘境下的无奈选择,乃为人生追求的下下签。圣人孔子不是哲学家,而是人生实用道德教师,他本人的经历就是这种实用道德的践行:早年以学问周游于列国之间,企图得到君王的重用;郁郁不得志的无奈,迫使他退而以教学谋生。

所以,哲学也好,其他学问也罢,中国的哲学复兴所面对的首要问题,是如何超越政治功利主义,揭穿被政治权力操纵的非哲学真相。然后才是从对以往哲学的批判出发,以一种新的方式来理解哲学,去发现给予这种理性把握和自觉意识以价值和动力的生命之源——人的最本能的感性生命。(这里的感性生命,不只是认识论意义上的“感性认识”,更是指存在意义上的生命动力和个体的生存状态。)

哲学的形而上学以其既理智而又玄虚、既冷静而又神秘的外表掩遮了哲学得以成立的生命本身,那是一个不安世界,充满了喧哗和骚动。形而上学是以大海上孤岛似的抽象思考掩盖了海洋深层的潜意识暗流。在这骚动的暗流中,人的自我保存、自我发展的本能是最根本的。由这本能欲望的实现或不能实现演化出人的生命的丰富性:有恐惧、痛苦、抗争,也有自慰、逃避、欺骗;有与生俱来的对外扩张的统治欲、征服欲、占有欲,也有因无知而来的求知欲、好奇心;更有人企图超越自身的奢望(仅仅是奢望)。这些深层生命的骚动、特别是超越自身的欲望,才是哲学的形而上学的原始来源。

说起来似乎难以令人置信,一个人初恋的失败有可能使他的全部人生观(如果他是个哲学家,就是使他的哲学)与此发生着血肉相关的联系。童年时代所经受的一次巨大打击在肉体和精神上所刻下的印痕,有可能使他的哲学永远蒙上怪异的悲观主义的色彩。我们往往在成年之后以一种自负和清高而忽略童年的体验。但是,童年的体验是每个人都无法真正忘却的,它不仅留在心灵上,更重要的是它融入血液中,渗进神经中。没有意识到或有意识地忽略它们,并不能说明人可以超越童年,不能证明在你成年后的一举一动中完全舍弃了童年。童年就是本能,而失去或遗忘或超越本能是不可想象的。如果真的失去了遗忘了超越了,那就是一个人的本真生命的消失。

也就是说,我理解哲学的形而上学的出发点,不只是把它看作一种哲学、一种思想和理论的体系,而是把它看成一种思维方式、行为方式和生存。只把形而上学理解为一种思想和理论,就会忽略人的存在方式、人的本能、生命动力与形而上学之间的内在关系;而把形而上学理解为一种思维方式、行为方式和生存,就会将形而上学与人的存在本身、深层动力联系起来。形而上学是思维方式与存在方式、行为与动机、感性和理性的水乳交融的整体。

也许有人会说,形而上学是理智的生活,与我所说的那些非理性的冲动无关。追求统一、完整、有序、单纯、高洁是形而上学的特征,它已经用各种有力的论证为自身建立起一座纯净的纪念碑,不允许任何杂质掺入其中。而本能是邪恶的、丑陋的。正因为人不是过本能的生活,而是过理智的生活,人才成为人。

高尚纯洁固然是人的一种渴望,而且是极为强烈的渴望。但是,理性常常为人的虚荣精心梳妆打扮,那个每天早晨对镜骚首弄姿的影子就是理性的杰作。只要一个人不每天耽于镜中幻象,不把被厚厚胭脂遮盖住的脸皮当作皮肤本身,他就会发现世界本身、人本身总是处在令人恐惧而痛苦的卑鄙、丑恶、肮脏、分裂之中。我不反对追求高尚和纯洁,但我坚决摒弃那种用高尚纯洁进行人为修饰的哲学,那种从不面对真实而一味炫耀自己的贞节牌坊的哲学。大自然向人呈现的决不只是诗情画意般的田园风光,人生更不是供人观赏的花。原野的气息狂暴而粗野,生命的历程坎坷而艰辛。精神常常来自肉体的虚荣,形而上学就是这虚荣的结晶,它是田园风光,是供人观赏的花,是男人要保持健壮和女人要保持苗条,是每天早晨对着镜子的骚首弄姿。距离它越远就越妩媚动人,熠熠生辉。形而上学可以解释一切,超越一切,但就是不能解释生命本身,无法超越人生的悲剧性。

理性最下流的作品有两个,一个是广告中女人,另一个是完美的理论体系。只给人看天国的哲学是一种罪恶,完满自足的形而上学本身就是人类曾经犯下的无数罪恶之一种。至少可以说,理性在人类历史中所犯下的罪恶决不比感性本能少。狂野的本能固然犯下无数野蛮的罪行,然而,最大的骗局往往是理性的精心设计。所谓“智慧出,有大伪”,此之谓也。换言之,理性并不天然美丽和善良,正如感性也并不天然就是丑陋和邪恶。

如果承认人有弱点,那就等于承认人的理性也并不总是高明,形而上学就是这种不高明之一,它在最自信的时刻不亚于一种致命的疾病——智慧的狂妄!正如波普尔在评价黑格尔哲学时所说:“首先是知识上的不诚实,接着是由知识上的不诚实所导致的道德上的不负责任。”

2002年4月15日于北京

【议报】2002.04.26总第3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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