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始于悲凉,因为必须面对一场被隔绝的、却又时时可以被感知的死亡。

这是种煎熬,对垂死之人和所有与之共命运的人来说都是。是的,我说的是刘晓波,一个正在死亡边缘、等待死亡降临的人,一个标志着这个时代的苦难与抗争的人,一个必将不朽,并会永远存活于历史和记忆中的人。

先说记忆吧。

我曾经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有过一段文学写作的经历,当时晓波对所谓“新时期文学”的批判性解读,对我产生过巨大的冲击。这种影响,既关乎于审美,也关乎于对写作价值本身的认知,从这个意义上说,晓波首先是和我的文学记忆相关。

但是,于我印像最深的,却不是他那些厚重的长文,而是一篇后来几乎从不被人提及的短文。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文是刊于一九八九年上半年某期《上海文论》杂志上的,题目叫做《娼优和牺牛》。在这篇短文里,晓波写了中国知识分子自古以来的两种命运,要么为跻身庙堂而谄媚于权力,要么因独立与对抗而成为祭品。在读过那文后不久,晓波就在广场上宣示了他的选择。今天,令我感到锥心之痛的是积三十年的努力,他自己终究没能挣脱这个宿命,并且这种来自于历史的威胁,几乎覆盖住所有争取民主与自由的人身上。因此,和晓波相关的记忆更多的还是政治性的表达和勇敢的反对。

勇敢,这词语本身是闪光的。但这光照射出的其实是更多人的怯懦,包括我。在有意无意间,我似乎更乐意和他讨论文学以及吃喝,现在回想起来我应该是在有意识的想要回避某种风险。然而,在他身上我看不到一丝的怯懦,可以说中国近三十年的政治反对运动中,刘晓波只要没有被囚禁,大多时候他都会走在队伍的最前列。

走在前面的人,总是在以最直接的方式冲击对方的底线。一寸自由一寸血,正是因为有晓波和如他那样的前行者的执着和无畏,即使高压不减,中国的政治反对运动非但没有被当局压制下去,反而前赴后继地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挑战,并且在每一次挑战的进程中,民间的政治主张在不断的明晰与坚定,无惧于牢狱的人愈来愈多,这一切都注定了专制的历史必将终结。无可否认,晓波是这一种变化的重要的创造者之一,只是他个人为之承受的代价太大。

还是回到记忆里来说。由于晓波的行动常受限制,我又不大出门,所以一个居北京、一个住上海,我们来往并不密切,平时大多靠网络联系。我们起初用的是MSN,后来换成了Skype,通常是在半夜,他会通过网络呼我,然后闲聊几句,这就使得记忆中少有了面对面交流的印像。

现在还能借助记忆追溯的一次彻夜长谈,是在二○○七年天冷的时候,当时为了操办一个颁奖活动,我去了北京,住在他家附近的酒店里。晚上,晓波来找我,觉得这酒店不错,就决定把颁奖活动放在这里举行,为此我们还特地去实地看了酒店的会议室和餐厅,甚至研究了菜单,计划了一些细节。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晓波细致得近乎琐碎,全没有早年传说中的狂放。当时我就想,可能正是这种细致和周到,使他在具备号召力的同时,也具备了出色的组织能力,而这两种能力的兼具无疑是罕见的,所以晓波在政治反对阵营中能起领导作用,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了。

记忆中那是一个寒夜,天快亮时晓波才回去,半路上又打电话过来问我,让我看下他戴的棒球帽是否忘在房间里了。我看了下,果然那帽子是被他丢到了沙发底下。我问他是否要回来取,他说他已经快到家了,然后嘿嘿一笑,结结巴巴地告诉我,他是走着走着感到头上冷了,才发现帽子丢了。那么,好吧,我知道接下来他要约饭局了。

是啊,饭局,为什么记忆中出现最多的场景都是饭局呢?可是,又有几场饭局不是在监控之下的呢?生活本身是美的,虽然这美是被禁锢的;相聚当然是快乐的,虽然随时可能失去自由;时代是黑暗的,虽然我们知道光总是要亮的。这就是晓波所在的历史,即使历史的荣耀归于他,但此刻却也是他在承受最残酷的打击。一念及此,又何以止得住心里的痛。

死亡比生命更辽阔,无边无际,一场没有返程的远行,每个人都会踏上这条路,并相逢。

二○一七年七月八日

【明报】2017.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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