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师大攻读文艺美学博士期间,刘晓波就已经展示出了一名优秀的文学批评家独特的审美视角和前瞻性的视野。他认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现状是“一无所有”,却又发现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残雪。刘晓波在一九八八年的一篇访谈中说:“我较喜欢的作家是残雪,她有远到世界水平的潜力,她的感觉很奇特,那种阴冷的、恐怖的、折磨人的感觉,她的《苍老的浮云》我很喜欢。我早就想写关于她的评论,迟迟未动笔,是想看看她还能不能写出好东西来。”
那时,残雪的知名度还局限在一个很小的文学圈子之内,对中国当代作家言辞苛刻的刘晓波,偏偏对残雪作如此高的评价,这让许多人感到吃惊。数年以后,一些中国的文学评论家和西方的文学研究者及翻译家才注意到残雪非同寻常的创作,如美国学者罗兰·詹森便指出:“残雪已经标出了一个领域,这个领域还未被她的中国同代人探索过。她的小说超越了本土,而又未失去对日常生活的执著。她展现中国国民性,同时揭示了在任何地方都能认出的深奥的人类本质。在这样做的时候,她向中国小说提出了一个富有刺激性的挑战,一个新的发展方向。”
卡夫卡的中国传人
残雪生于一九五三年,生长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在“文革”中饱受冲击,沉沦于社会的最底层。残雪在精神自传《趋光运动》中说:“我感到幼儿园就像一个鸡笼子,当然那时的我还未见过鸡笼子,这是现在回忆起来的感觉。”
刘晓波最推崇的西方作家是卡夫卡,他几次入狱的时候,都叮嘱妻子将卡夫卡的小说送入狱中,他将卡夫卡看作是“残酷的天才”;残雪对卡夫卡也是情有独钟,甚至有西方评论家认为残雪是最具有卡夫卡气质的中国作家,残雪自己也说,卡夫卡的文学是“灵魂的文学”,她从但丁和卡夫卡那里学到了“复制灵魂到能力”。在刘晓波看来,从卡夫卡的城堡、流放地到残雪的黄泥街、山中的小屋,都不仅仅是超验的东西,都不仅仅是寓言,用匈牙利作家伊姆莱·凯尔泰斯的话来说,这些“被奴役的画面”其实就是“人们半眩晕地看到的现实生活的确切的写照”。
残雪是一个遵循自己心灵的呼求来生活的人,这种本来是最正常、最健康不过的人,在中国这个“完全是病态的,病的时间那么漫长”的社会里面,反倒被当作“畸人”来看待。刘晓波被人们视为“狂人”,残雪被人们视为“疯子”,他们却特立独行、昂首前行,他们早就知道,先知在自己的故乡是不受欢迎的。多年来,残雪的写作,与作家协会无关,与茅盾文学奖无关,与畅销书排行榜无关,她一个人默默地写着,流泪撒种,而不期望欢呼收割。
残雪是一个彻底的个人主义者,她通过写作创造了一个自己的和自足的世界。她的外表虽然孱弱,内心却无比强大。多年来,她一直受各种疾病的折磨,却从未放弃独特的精神创造,她说:“我的世界是对立于大家公认的那个世界。我的世界是坐在书桌前用那种‘野蛮的力’重新创造的一个世界。可以说他们所说的妄想狂的世界。我从小就生活在我的那个世界,我对大家所熟悉习惯的世界,对俗话,套话都十分反感。大人说东,我一定说西。我的世界是我创造出来去反那个世俗世界的。他们都非常讨厌我。”这种与现实格格不入的生存状态,恰好成为其创作时源源不断的动力。
现代孟姜女
残雪不愿遵循中国社会的“潜规则”,不愿融入复杂的人际关系网络,就像《皇帝的新装》中那个说出皇帝什么也没有穿的真相的孩子,结结巴巴地言说真理。她没有被这个社会所扭曲、所摧抑、所毁灭,不能不说是一大幸事。残雪说:“即使是在那种阴沉的,充满了你死我活的文化氛围的环境中,我也仍然偷偷地保留了我内心的自留地。……我是不会将自己的精神耗在那些人际关系里头的,就因为这,我的人际关系极坏。当我发现自己永远找不到两全的出路时,就不再管那一套我行我素起来。而一旦我行我素,内部的东西顿时就强大起来。一个人,连别人对他的评价都不在意了,别人拿他有什么办法?中国文化是欺弱怕强的文化。一年又一年,我扩展我的生命圈,到今天,终于成了不可战胜的。”
残雪是那种天生有“反骨”的、“狂妄”的、“偏激”的精神贵族。在一个讲究“中庸之道”的国度里,她的言行显得“太不聪明”了。在“全盘反传统”这个维度上,残雪与刘晓波不约而同地有了共识。在八十年代的多场文学论战中,刘晓波这个高大的东北汉子常常口出狂言、横扫千军,倒还“里外合一”;而在残雪那瘦小、孱弱的躯体里,蕴含着反体制、反传统的巨大力量,则更让人惊叹不已。
哭倒长城的是孟姜女,迎向子弹的是刘和珍,揭示毛泽东独裁者本质的是林昭。中国的女性为什么比男性更为坚韧、更为决绝呢?对此,残雪有一番让让信服的解释:“只有处于文化边缘的女性,才会有充足的底气运用原始之力来与整个庞大、深重的文化体系分庭抗礼,这件工作还需要非同寻常的耐力,中国妇女恐怕是世界上最有耐力的妇女了。”
残雪自己就是这群坚忍不拔、百折不挠的女性的一员,她的创作就是对现实对反叛与对抗。残雪如此描述写作时的心境:“一个敏感的女性,对众人公认的、陈腐的‘现实’无比的愤恨和厌倦,时常如坐针毡,她唯一能做的、让她自己感到自己在活着的事只能是一头扎进那灵魂深渊,在那里有着真正的现实,她的工作就是让这现实凸破坚硬的地壳,逐步地、从容不迫地崭露出来。”
在她的笔下,在政治运动中饱受折磨的父亲,不把学生当人来尊重的老师,以及那些喜欢吃人血馒头的街坊邻居,如同鲁迅小说中的人物的转世。孔乙己、阿Q、闰土,他们都没有死去,他们依然活在今天。
内心的黑暗与精神的诗性
残雪不是一名思想家型的作家,但她从女性特有的直觉出发,在反对传统文化对人性的戕害上与刘晓波殊途同归。她颇有切肤之痛地指出:“中国文化传统势力是太强大了,它那日益变得瘠薄的土壤中如今孕育的,是普遍的萎靡与苍白,它早已失去了独自负担起深入探索人性的工作的力量,但它仍能汇集起世纪的阴云,挡住有可能到来的理性之光。”残雪谈到鲁迅,她对鲁迅的接受乃是因为鲁迅首先发现了中国历史的本质是“吃人”,乃是因为鲁迅以决绝的反叛的姿态获得了文学本身的自由和自足。残雪说:“我喜欢鲁迅,主要是因为他对于传统的不屈服,反叛到底,像他那样对中国旧文化恨之入骨的人在今天仍很稀有。……鲁迅的《野草》一类作品,是对传统的彻底反动,真正超越了‘文以载道’。”她自己所走的,何尝不是同一条少有人走的路?
残雪背离了中国儒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文学传统,最为淋漓尽致、刻骨铭心地写出了人类心灵的痛苦、黑暗与疯狂。她坦承自己有“分裂人格”,这种分裂的人格既给她带来痛苦,也给她自娱的莫大的快乐。长期以来,她已经习惯了把平庸的生活变成高贵的艺术。她说:“我内心的黑暗是我最爱的所在,灵感从那里源源不断流出,所有的人物和背景都超越了世俗的美和丑、善和恶,带有形而上的意味。……写作就是表演,把灵魂里边的东西表达出来。”
长久以来,人们习惯了虚假的美,而回避真实的丑,于是残雪显得曲高和寡。对于有人批评残雪专门审丑、甚至以丑为美,残雪回应说:“实际上,越是那些外表褴褛、猥琐、自我囚禁、猜疑、陷害、嫉恨的角色,越是表达着内在的诗性精神。……可以说,我笔下的每个人物都是出自内心的爱,只不过大部分读者还未到我的境界而已。”确实,这样的文学不是一般读者所能接受和承受的,欣赏者必须与写作者有同样强悍的灵魂、以及直面自身内心黑暗的勇气。
刘晓波没有看错残雪,二十多年来,那么多作家都变了,都背叛了自己的内心;残雪却没有变,她始终是自己灵魂的守望者。残雪的作品,在争先恐后地充当官的帮忙和帮闲、商的帮忙和帮闲,以及大众的帮忙和帮闲的中国当代文学之中,显得如此稀罕,显得如此宝贵。
【自由亚洲电台】2011.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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