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波走完了跌宕起伏的人生

从知青到博士,从“黑马”到“黑手”,从言论巨子到“山巅(网民对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的戏称)罪犯”,从诺奖获得者到人权殉难者,七月十三日下午,监禁中的刘晓波先生走完了他跌宕起伏的非凡人生。

他走得太急。从传出肝癌病况(监狱当局一经确诊就是肝癌晚期)到撒手人寰,总共不到两个月时间。他的亲人、朋友、追随者、支持者们盯着日历一天天数着他的剩余刑期,焦急地盼着他“四落四起”、以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的崇高身份迈出狱门、回归民间社会的那一天,却如晴天霹雳一般,等来了他遽然辞世的噩耗。他还有太多的话没来得及说,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来得及做。

当中共即将召开十九大、中国的人权状况持续恶化、中国的民主转型事业陷入空前困境的时刻,他永远地离开了他不忍舍下的至爱亲朋和他心心念念试图加以和平变革的国家。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是一个国事诡谲、世事多变、人心浮嚣、前景难测的时代,它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需要有刘晓波这样大仁大爱的思想者、百折不挠的行动者。刘晓波此时离世,令所有追求宪政民主、信奉普世价值的人们尤其觉得痛惜、悲愤,难以接受,但是,从今往后,我们将不得不面对这一严酷的事实:世间已无刘晓波。

事业未竟身先死

他走得太早。六十一岁正值盛年,正是这位独立思想家、政治活动家走向全面成熟的黄金年龄。作为当今世界上最为声名卓著的在押政治犯,他四入监狱、坐穿牢底的顽强意志和传奇经历堪比纳尔逊·曼德拉,但罗本岛监狱是曼德拉辉煌晚年的起点,锦州监狱却成了中年刘晓波的人生终点。作为八九学生运动之民主薪火的坚定守护者、《零八宪章》的主要发起者、非暴力抗争路线的象征性人物,作为中国最具道义影响力的人权运动领袖,他的业绩不逊于瓦茨拉夫·哈维尔,但哈维尔大功告成,了无遗憾,《七七宪章》因其目标达成在捷克早已成为历史文献,而《零八宪章》至今仍然只是“一小撮”异议分子对于民主中国的前瞻性报告。事业未竟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他走得太淒凉。虽然知交满天下,英名播四方,支持他、仰慕他、敬爱他的人何止成千上万,但除了寥寥几位近亲属,当局禁止其他人与临终的刘晓波见面、与他作最后的告别,也禁止人们谈论他、声援他、悼念他。在这个被他善意地称作“没有敌人”的国度里,他早已被中共当局划入“敌对势力”的阵营。他的名字、他的思想、他的着述一直是中共的政治禁忌,最后,就连他的遗容、遗体和骨灰,也成了政府“维稳”的对象。刘晓波病逝后遗体被迅速火化,随即骨灰沉入大海,当局试图以这种弱智且可笑的方式阻止刘晓波的英灵驻足于这块生养了他、激励了他也摧折了他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广袤大地。

丧事之后,刘晓波的妻子刘霞再度“失踪”,而他的长兄刘晓光则代表家属向“党和政府”公开表示“感谢”。也许,在有关部门看来,做完这些勾当之后,党国的心腹大患便已消除,刘晓波留存在人世间的一切痕迹将被抹尽,八九民运和《零八宪章》的故事也就从此落幕,不会再有续集。

自由人权民主宪政的精神旗帜

如果是这样,那他们就想错了。秦始皇焚书坑儒,试图一举抹灭儒门踪迹,却不料压力愈大、反弹愈烈,从此儒生满天下,孔子终成万世师表、“至圣先师”;耶稣的肉身被钉上十字架,三日后遗体“神秘失踪”,却不料他的十二个仓皇失措的门徒从此精神奋发,成为人类历史上最有活力的信念团体,耶稣从此成了基督、弥赛亚。活着的刘晓波远非完人、圣人,其实,他也有着性格上的缺点、理论上的盲点,更有常人皆有的恐惧心与软弱性,追随刘晓波的小团体亦并非堪与中共暴政相匹敌的对手。然而,一个殉道而死,被毁屍灭迹、挫骨扬灰的刘晓波,他的不屈的灵魂将成为自由与人权、民主与宪政的精神旗帜,而这是中共政权再也无法以“山巅罪”和现代诏狱来阻止的事情。中共政权再强大,亦不可能长久与自由、人权、民主、宪政的普世价值相抗衡。刘晓波说过“我没有敌人”,在他活着的时候,这句话的涵义是以德报怨、以爱化恨、以非暴力制止暴力、以宽恕换取未来(此为图图大主教语),即不以“敌我意识”划分政治社会,不以“斗争哲学”对待不同的营垒、不同的政见、不同的阶层与利益;而在他死后,这句话的涵义便将成为孟子所谓“仁者无敌”,即在成仁者、得道者面前,即便曾经不可一世的恶势力,也已经不配为敌,亦不足以为敌了。那么,也许──仅仅是也许,在刘晓波的身后,中国或会光荣地迎来八九民运和《零八宪章》的“复活节”。

与民主运动结下终生缘

一九八九年是后毛时代中国国运的转折点,也是刘晓波及其一代人的思想转折点。八九民运之前,刘晓波以“文坛黑马”暴得大名,他讥屈原、讽杜甫、批孔孟、骂专制,亦有所谓“三百年殖民地”之说。那时的他还不是一个真正的自由民主主义者,而只是一个隔代继承了五四批判精神的激进反传统主义者和西化论者。八九学运爆发时,刘晓波远在美国作访问学者,他毅然返国赴险,成为天安门广场绝食“四君子”之一。从此,这位广场“黑手”与这场因武力镇压而遭致失败的民主运动结下了至死方休的终生缘。

拒绝犬儒主义苟且偷安

“六四”惨案之后,刘晓波曾经一度消沉,在狱中写下了“认罪书”、“悔罪书”并上央视亮相(官方媒体甚至说“在一次审讯结束后,刘晓波突然跪倒在地,紧紧抱住工作人员的腿,痛哭流涕地乞求……”),此事被当局恶意歪曲、利用,刘晓波为此深感愧疚。但他很快从内疚、恐惧中自我解脱,发誓要将余生奉献给“六四”遇害者,“为六四亡灵而活”。在此后近三十年来异常严酷的政治环境中,当年众多的八九风云人物和广场撤离者或流亡,或转向,或沉寂,或“招安”入仕,或“闷声发大财”,而刘晓波的选择与众不同,他始终坚持为“六四”遇害者发声,始终坚定声援“天安门母亲”。他拒绝流亡,拒绝遗忘,拒绝沉默,拒绝犬儒主义,拒绝苟且偷安,即便此后三入牢狱,终身在监牢与软禁场所之间辗转,亦求仁得仁,无怨无悔。事实上,他是唯一一个以全部身心兑现了“为六四亡灵而活”诺言的广场撤离者。以此而论,刘晓波之被视作八九民运精神的代表和八九抗争遗产的守护者,是理所当然的。

在此进程当中,刘晓波也从当年那个态度狂傲、言辞激烈的反传统主义者成长为一个理性温和的自由民主主义者、人权捍卫者和公民社会领袖。尤其令人称奇的是,每一次从监狱走出来,刘晓波都会在思想深度、精神境界和人格魅力上更上一层楼。狱中的磨难和屈辱没有让他堕入仇恨的渊薮,倒是使得他不仅意志更坚定、思想更深刻、言论更精闢,而且性格更平和、姿态更谦卑、胸襟更宽阔,似乎共产党的监狱反而成了他修身炼德、提升品格,进而脱离尘嚣、超凡入圣的天梯。刘晓波就是这样炼成的,这大概是那些屡陷刘晓波于文字狱的中共执政者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为“六四”亡灵而活,为《零八宪章》而死

《零八宪章》是八九民运的延续和昇华,是“六四”二十八年来异议群体关于中国和平转型方案的最大公约数。它是一部集体作品,但刘晓波以一己之身为三百零三位共同发起者承担起全部“罪责”,更以殉难者身份为《零八宪章》打下了“刘晓波宪章”的铭牌。可以说,刘晓波是为“六四”亡灵而活,为《零八宪章》而死。他没来得及留下遗言,《零八宪章》就是他的政治遗言。

天不佑中华,世间已无刘晓波;天佑中华,中国有了《零八宪章》。

刘晓波先生永垂不朽!

二○一七年七月二十三日

【争鸣】2017.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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