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是一个坚定的科学主义者,很容易被下面的事实诱惑成为一个灵异主义者。
这是7年前的话。
更早,大约30年前,他的《SHEN MEI与人的自由》,“结束语”叫作“始于悲剧,终于悲剧”。这一章的第二节也是最后一节,题目叫“即便徒劳,也要抗争”。他分辨了四种“人生观”,禁欲主义、纵欲主义、消极悲观主义、积极悲观主义。他说:“在上述四种人生观中,我能够理解前三种选择的理由,但我自己更倾向于最后一种。既然悲剧是注定的,那么不该逃避,也不该在虚幻中寻找自我安慰,而应该沉下底层,去体验人生的真谛,做一个伤痕累累、痛苦万般的超人。”
这本书以下面的话结尾:
“人是注定要死亡的,肯定如此,但是即便毁灭,也要在与死亡的抗拒(卑鄙小人按,当作抗争)之中毁灭。我不反对人思考苦难,但更重要的是感觉和体验。”
他如愿以偿。
事实上,这本书或者说博士论文,完全可以用来作为80年代的代表——在西方哲学狂轰乱炸之下的癫狂和呓语,对一知半解的科学、MIN主、荒谬、悖论充满病态的热情。因此,这种表现为时代特征的无病呻吟与他的最后归宿的一致性,只是一个巧合。
但又不完全是巧合。对于绝大多数经历过80年代的年轻人,上述那种短暂的热病很快就被骤然开放的市场治愈了。他留了下来,把纸上的激情延伸到了现实中,向着他在论文中制造的幻觉长驱直入。他摹拟那个幻像,直到自己与幻像合二为一。
在论文的后记中,他清楚地谈到了这一点。“我之所以要指出此书中的诗意化问题,是在于它由于刻意而变得做作,在于一种缺乏清醒的自我意识的狂妄。更要命的是,字里行间露出一副士大夫相,狂妄中潜含着我曾再三批判过的民族劣根性……我的妻子曾提醒过:‘XX,你的某些坦诚是做出来的。’如此下去,岂不太可怕了吗?”
与其说“坦诚是做出来的”,不如说他一直在要求自己向绝对的坦诚靠拢。这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不能原谅自己曾经被迫做出的一个选择,为了洗刷那个“污点”甘愿不断受苦。他的罕有的真诚,让他在论文完成之后的30年里,渐渐理解并到达了本来是“无病呻吟”的境界——对于绝大多数人,那不过就是个过时的面具。
现在看来,他在后记中对自己的评价,比论文本身有价值。“这本书只是我个人的体验,没有放之于四海而皆准的权威。而且,其中有不少拾人牙慧的地方。我只能老老实实地承认,在西方的那些大师小师们面前,我无地自容。有一大段过长的空白不是我现在、甚至将来所能填满的。而且,差距不是程度上,而是实质上的;不是学术上的,而是人的素质上的;不是对同一问题的不同角度的回答和讨论,而是人家提出的问题(甚至有些已经是老问题了),我压根就连想都没想过。如果从国际化的背景来看自己的书,不用废话,更没有必要去硬撑着那点儿有百害而无一利的虚荣心,最明智的态度是坦白地承认,我输得太惨,我落伍了太久,我只能心甘情愿地从头学起。”
我想起他,这段话让他熠熠生辉。
比起他后来的妻子,他的汉语是迟钝的。
他的语言天赋很有限。比起我怀念他的理由,语言天赋微不足道。
在我们的互联网上,这篇博士论文只鳞片爪都没有留下,就像他的肉体的已知归宿。那是一个人对自己吹响的号角,本来无足轻重,当我从最后寻访到最初,它突然解释了一切。
21天,是为记。
【卑鄙小人-微信公众号】2017.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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