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陆诺贝尔和平中心的刘晓波肖像。中国异见作家刘晓波于2010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Espen Rasmusse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在纽约作家保罗·奥斯特(Paul Auster)的作品中,令人不安的失踪往往是关键所在,其小说《日落公园》(Sunset Park)提到了中国异见者、作家刘晓波在2008年遭到秘密拘捕一事,当时,作家利益倡导团体“美国笔会中心”(PEN American Center)努力争取让他获得释放。最近,在奥斯特的虚构世界中,刘晓波也消失无踪了。

此事与奥斯特自我指涉的小说相当契合:美国笔会本周三发布的一份报告称,在未获奥斯特许可的情况下,《日落公园》的中文译本删节了刘晓波被捕的部分,成为了另一个受到审查的对象;不仅是明显具有政治性质的书籍会遭到审查,文学作品也不能幸免。

保罗·奥斯特在《日落公园》中讲到了刘晓波被秘密拘禁的事情。/Todd Heisler/The New York Times

在这部小说2010年出版的英语版中,作者这样描写了美国笔会争取刘晓波获释的努力:“这是他们的新任务,目前工作中最紧迫的任务,自从刘晓波12月初被关押以来,他们基本上就把所有精力放在了这件事上。刘晓波被关押在一个秘密地点,不能找律师,没有书面材料,也无法和任何人交流。”

小说中,在美国笔会工作的研究生爱丽丝·伯格斯特姆(Alice Bergstrom)觉得,“再多的愤慨也改变不了中国当局的计划,即使美国笔会可以发动一百万人在全球各地擂鼓示威,鼓声被听到的可能性也很渺茫。”

这部小说的中国大陆版于去年年底出版,和刘晓波有关的内容差不多都删除了,剩下的部分提到刘晓波和中国时,使用了“L”和“C国”这种模糊的、几乎是奥斯特式的称谓。现实中,刘晓波2009年被判处11年有期徒刑,在2010年被授予了诺贝尔和平奖,他的妻子刘霞目前遭到了非正式的软禁,被严重隔离。小说的英文版也提到了刘霞,在中国版中她被称为“L的妻子”。

“好吧,我生活在我写的这个世界中,”奥斯特在电话采访中说,他支持美国笔会争取刘晓波获释的努力。

“我甚至都不会去责怪这家出版社,”他说。“我理解他们承受的压力,如果他们不这么做,把那些内容印出来,出版社可能都会被封。”

《纽约时报》对英文版和中国大陆版加以比较,发现《日落公园》确实遭到了删节。美国笔会的报告称,在中国监督该书翻译环节的中国公司表示,他们已通过一名驻纽约的中国记者,将这些改动告知了奥斯特。奥斯特则表示并无此事。

在美国电影公司为动作大片培养庞大的中国观众之际,好莱坞也在努力避免冒犯中国的审查者。而外国图书出版商和经纪人承受着越来越大的压力。尽管受到互联网娱乐的侵蚀,图书仍然深受中国读者的喜爱,其中包括很多翻译成中文的外国图书。

政府数据显示,2013年,中国出版商为16625本外国图书登记了版权合同,其中有5489本来自美国,2521本来自英国。出版界的盛会美国书展(BookExpo America)将于5月27日在纽约开幕,中国将成为其全球市场论坛(Global Market Forum)的“主宾国”。

时报2013年发表的一篇报道讲述了外国作家如何对待中国的审查要求:一些人接受了删节或更改,以便让中国读者看到自己的作品,另一些人拒绝改动,因为不愿违背自己的原则。美国笔会的报告称,作者及其经纪机构经常并不审阅译文;不要求以合同条款的形式,保障译文的忠实性;而且也不会采取其他措施,控制以作者的名义在中国出版的内容。

“很多人签署的合同,都承诺会保留作者的原创内容,但随后就把翻译的事情交给中国出版商,并没有去审阅中译本,这样一来,他们作品很容易遭到不知情的审查,”美国笔会的报告说。

“有些作者把这些版权协议的细节交给经纪机构或出版商去处理,后者可能既不会反对中文版遭受的删节,也不会把这些事情告诉作者。通常情况下,作品面临审查时从来不会咨询作家的意见,作家对此完全不知情。”

美国笔会的报告称,在与中国出版商签订合同时,作者应该要求,自己对译文的任何删节或修改都有最终发言权,而且作者也应该找到自己的翻译专家,以确保出版商的译文忠实于原文。

“一些书籍直接而深入地涉及政治敏感话题,比如天安门屠杀,西藏和台湾问题,它们受到审查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但诗歌、小说、回忆录,甚至指南性质的书籍,也难免被中国编辑动刀,”该报告说。

对于哪些内容可以在纸张或网络上发表,中共实施了一系列模糊的规则。所以出版商、经纪机构和翻译往往会尽量避免麻烦,他们会揣度哪些内容可能得罪官员,进而对译稿进行删节,幅度甚至超过审查的明确规定。在香港、台湾等中国大陆以外的地区出版的中文版,不会经过这样的删节,但较难被大陆读者看到。

关于作品未经作者批准就受到审查,这份报告还提到了其他一些例子,如美国前桂冠诗人罗伯特·哈斯(Robert Hass)的一篇文章在翻译时就受到过删减。前国务卿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写的《论中国》(On China)也遭受了未经授权的删节,尽管该书对中国的变化基本持同情态度。

作家安德鲁·所罗门(Andrew Solomon)是纽约哥伦比亚大学(Columbia University)的临床心理学教授,他关于抑郁症的作品《正午的恶魔》(The Noonday Demon)在2006年被翻译成中文在中国大陆出版,中文版译名为《走出忧郁》。当他发现很多关于同性恋的讨论,包括他自己的回忆被删节时,已经为时太晚。

“我很生气,因为删节既没有得到我的同意,也没有通知我,”他通过电子邮件回答问题时写道。所罗门是美国笔会的理事会主席,自己的书被删节的事情,就是从这份报告的作者那里听说的。

所罗门说,如果他事先知道会删节,可能也会勉强同意,但他会要求在前言中声明本书有所删节,并在正文中用省略号标出删节之处。他的最新作品《那些与众不同的孩子》(Far From the Tree)计划在中国大陆出版,他说这次自己会更加警惕。

“《那些与众不同的孩子》涉及同性恋议题,我会督促出版商不要做未经授权的改动,”所罗门说。“至关重要的是,作家和出版商要知道是怎么回事,并且采取措施,逐个案例、具体到每一页地解决审查问题。”

奥斯特说,让他惊讶的不是涉及刘晓波的内容被删去了这么多,而是据他所说,出版商没有和自己讨论他们的困难和选项。他说,几个月前,一位中文流利的姻亲对照了译本和原文,告诉他中文译本里没有提到刘晓波,他才发现小说遭到了删节。

奥斯特的经纪机构卡罗尔·曼经纪公司(Carol Mann Agency)通过电邮证实,该公司与中国出版商的合同要求,做出任何更改或删节,都需要经过书面同意。“我拿到书时,已经是既成事实了,”奥斯特说。“早知如此,我可能会说,‘那我们别出版这本书了。’ ”

这本书在中国大陆的翻译和出版是由上海99读书人文化公司负责的,该公司编辑彭伦在接受电话采访时说,公司通过一名充当中间人的记者,向奥斯特通告了准备删节的事情。彭伦说,他没有将那段交流的书面记录发送给奥斯特或他的经纪公司。

“在编辑的过程中,我们只能做这样的删节处理,”彭伦说。“中国读者如果了解刘晓波的事情,还是能够猜到的。”

奥斯特说,本月晚些时候,美国笔会将在纽约公共图书馆(New York Public Library)的台阶上主办一场朗读会,朗读在中国遭受审查的作品,以及被监禁的中国作家的作品。

“我会去朗读刘晓波的一首诗,”他说。

作者:储百亮(Chris Buckley)是《纽约时报》记者。
Kiki Zhao对本文有研究贡献。

【纽约时报】2015.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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