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4日,我在上海接到北京丁东先生转来的崔卫平女士群访帖,诚邀中外几十位知识分子对刘晓波重判11年作出“反应”。我立即敲出一段文字,回帖“反应”,崔卫平摘选编辑后,载其推特:
裴毅然的看法:非常赞同余英时先生的观点,晓波当然是为民主蹲狱。对晓波来说,则可谓家国不幸晓波幸!一次比一次光荣呵!嗣同有后呵!惟一安慰的是:有这么多人在外面“陪”晓波。
这次蔡楚先生希望我剖析一下刘晓波的思想遗产,囿于网文篇幅,不可能全面展开讨论刘晓波思想,只能分析一下那篇颇引争议的法庭陈述——《我没有敌人》,然后简述晓波思想遗产的价值。
2009年12月23日,晓波当庭《我没有敌人》一出,海内外“反响”一片,奈何我在大陆看不到(本人很笨,还不懂“翻墙”),只能从港刊上寻觅“出口转内销”。最初,我也很纳闷,怎么会“我没有敌人”?没有敌人,中国民运的对立面是谁?为什么需要斗争?尤其恐怖暴政源头的中南海:毛泽东、邓小平、李鹏……“六四”向学生向人民开枪,偌大血债,还不是人民的敌人么?再说了,弱者宽恕强者,岂非自作多情太“阿Q”?中南海在乎你的宽恕么?
曹长青的批评
2010年3月号香港《开放》,刊载黑大老同学曹长青的评论《刘晓波最后陈述的争议》,批评“我没有敌人”混淆了一系列重大原则,贬斥赞同“我没有敌人”的人“莫名其妙,简直不可思议”。曹文主要观点:
宗教情怀不能等同政治,不能无视中共政权的残暴性,没有对专制独裁的深恶痛绝,就不可能有对自由的挚爱追求,政治犯怎能赞美监狱?在刺刀面前“以最大的善意对待政权的敌意,以爱化解恨”,既丢了原则,也自相矛盾,泪水无法感动专制政权,只会使中共政权“万岁”。
混淆原则,认为“我没有敌人”混淆重大原则,“如果连中国的精英们对这些最基本的原则都不清楚,都没有根基,还谈什么结束中共专制?”
应该说,老同学曹长青的质疑,戳到“我没有敌人”的软肋,起诉晓波的检察官、判决他有罪的法官、执行中共政权旨意的警察,以及“六四”向学生、市民开枪的士兵,当然不是为私仇,而是执行中南海邓小平、李鹏集团的意志。面对残暴野蛮的中共政权,曹长青怀疑刘晓波:他到底是真那样理解中共政权,还是在写瞿秋白式《多余的话》——希望得到轻判?曹的质疑与笔者最初的“第一感”有所暗合,我也认为不加解释地直接宣倡“我没有敌人”,岂非混淆正义与罪恶、民主与专制等原则性界线?
江派眼中的晓波
2010年8月8日,受《领导者》、共识网社长兼主编周志兴之邀,笔者曾出席一次沪上餐聚,其他出席学者:刘吉(1935~,前中国社科院副院长)、张汝伦(1953~,复旦大学哲学教授)、萧功秦(1946~,上海师大史学教授)。刘吉先生乃江泽民幕僚,“三个代表”起草人之一,他说了一段至少代表江派对刘晓波的评论——左派右派都是一派,右派帮了左派的忙。我们说阶级斗争不能讲,没有了,左派便指刘晓波说:怎么阶级斗争熄灭了?因此,从这意义上,左右两派都不行,就是一个派,互为依存。从这一意义上,我认为就是枪毙刘晓波也没什么。
听到没有,今天看来还算开明的江泽民,人家也是以“枪毙”看待刘晓波的“历史作用”,以“死有余辜”评价您的“历史地位”。从人际对等角度,晓波的“我没有敌人”,实在有失平衡,相当地“表错情”。不过,晓波会不知道自己是中南海的死敌么?不知道是人家的掘墓人么?会不明白自己这厢“我没有敌人”,人家那头仍一定视他为“最危险的敌人”。我以为这正是晓波的精明处,他明白这一切,也明白自己打这张牌的“宣传效应”——反差越甚,传播越广。
理解晓波
另一方面,刘晓波确实深受基督教影响,“我没有敌人”清晰体现宽恕一切罪恶一切敌人的基督仁爱。由于在法庭上不可能展开论证——为什么“我没有敌人”,我们无法得知晓波之所以选择这一表述的论据。但根据基督精神,我渐渐理解晓波“我没有敌人”的深层内涵——除了力倡基督泛爱理念,可能还包涵两层政治作用:一向民运界内部郑重强调“非暴力”,既然“没有敌人”,也就没了“暴力对抗”的必要。二尽量降低中共的敌对感,降低中南海对民运的恐惧,即降低民主转型过程的人为因素。以基督式的高姿势感召中共与世人,或以彻底慈爱映衬中南海的血腥残暴。
无论如何,以爱迎恨的“我没有敌人”极大彰显了晓波思想的温和度与包容力,从政治上,也可视为最大限度的统一战线——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力量,尽量凝聚朝野共识,以期合力完成民主转型。
曹长青先生乃政论家,走的是形而上的纯粹理性,可以追求“理论的彻底性”。但作为形而下行动的实践者,刘晓波必须考量方方面面的原因,不可能追求“彻底”,也不应该设立“彻底”的目标。因为,作为历史现阶段人物,能够完成目前亟需的民主转型,就已阿弥陀佛——千难万难功莫大焉。因此,对刘晓波来说,他必须虑及各阶层各族群对《零八宪章》的认同度,得追求最大公约数。
更重要的是:晓波有他选择如何表述的自由,何况是在刺刀之下的“陈述”。从大方向上,晓波的主要思想、价值旨归已经凝结于《零八宪章》,当然旨在结束中共的一党专政、完成中国民主转型。“我没有敌人”终究只是手段,意在力挺“非暴力抗争”。若放远眼量,中国已被近一个世纪的“阶级斗争”搞得只剩下仇恨,数代国人一生滚爬于仇恨泥淖——反右、文革、六四,还不都是挑动群众斗群众么?弄得国人一生“满腔仇恨”、“满大街都是敌人”,晓波的“我没有敌人”,一个最应该仇恨中共的政治重刑犯竟宽恕所有“仇家”,倡导基督普爱,客观上也有一份矫正时弊的作用。以“爱”换“恨”,大方向毕竟正确。
民运界内部不必揪住晓波的“我没有敌人”,不必质疑他的“革命坚定性”。就“革命大节”,刘晓波一再放弃流亡海外、坚持在大陆抗争,他以自己的生命捍卫中国民运标志性产物——《零八宪章》,以入狱、瘐毙向中外昭示中共的残暴,以“我没有敌人”实为昭示他彻底的“非暴力”。这些,都是晓波留给中国思想界、中国民运弥足珍贵的遗产。
我在渐渐理解晓波的同时,也感觉对待任何人都不必求全责备,套用一句熟语——宜粗不宜细,只要大方向对头,枝节问题上不必细抠。事实上,晓波的“我没有敌人”,也不可能影响我们对中共政权残暴的“深刻认识”。
晓波的价值
晓波虽逝,光芒永存。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阶段内,他的名字仍有绝对号召力,仍是中国民运一面相当夺目的旗帜,中共仍将持续忌惮他。他的思想遗产,我们当然要郑重继承、发扬光大。
诺贝尔和平奖之所以授予晓波,当然是表彰《零八宪章》,表彰刘晓波与他的同志们为中国民运矗立的标竿——自由民主、法治宪政、平等人权,以及非暴力抗争。晓波也以自己的生命“回馈”这份国际承认、忠贞捍卫了诺贝尔和平奖的崇高荣誉。
当然,《零八宪章》也是时代的产物,起草过程中免不了有种种不得已的妥协——降低中南海接受的难度,动作不宜过大……如未涉及中共政权的灵魂——马克思主义,未沾碰这一最麻烦的意识形态障碍,而是直接表述各项政治述求。因为,对中共来说,他们的政权已与马克思主义牢牢捆绑,其政权“合法性”全都源自这则红色邪说,倒旗意味着失魂,意味着自弃“合法性”,这也是习近平至今拧紧意识形态阀门,高调宣倡“不忘初心”的价值根柢。
不过,中国乃14忆中国人之中国,不是中共一党之私产,中共党史、大陆国史也不能任由中共自导自演。对于未来,当然只能鉴古辨今、知往察来。马列主义如此荒诞悖谬,国际共运如此罪恶昭着,中共政权如此恶劣残暴,相信绝大多数国人心里都在问:“红旗还能打多久?”都在心里盼:中国何时摆脱中共这一历史包袱?相信中南海红墙内的政治局大佬,也早就对共产主义失去信心,早在谋划自己的各种退路。
中国当然只能走向普世价值的民主自由,难道不以成功的欧美宪政为范例,还会继续坚持失败的苏联东欧模式——坚持无产阶级专政?就算中共想坚持想使“红旗飘万代”,岁月无情,历史终将淘汰罪恶累累、血迹斑斑的马列主义。如今的中共政权,无非依靠暴政惯性在维持,天安门城墙的毛像摇摇欲坠。难道中共暴政还能万岁么?百岁都不可能矣!我们这拨异议分子虽然被赶出来了,但大陆到处都是我们的同志,都是“国保”、“国安”防不胜防的中国民运“第五纵队”。
晓波未远,遗音在耳,自由必有接班人,中国民运在继续、《民主中国》在路上……
2017-10-16 Princeton,East Windsor
【民主中国】2017.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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