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到了有人在网上说:没有怎么读刘小波的东西,他的有些话并不赞成,但是他的坚韧是我万万不能及的。这的确与自己的想法差不多,我还要加上一句,自己对他是极为钦佩的,这种钦佩来源于我以为对他这种人是有几分理解的。
我和刘小波是同时代的人,所以见过不少热血青年,自己也有过那么几天的理想主义,年轻的我们和现在的年轻人大不相同。我们根本不谈钱,那个时候人们也不能赚钱,我们的话题总是政治和女人,后一个才是万古不变的主题。当然,没有多久现实就大败了理想,但是,还是留下了一些东西。起码我不会像现在的很多人那样认为刘小波是莫名其妙,自己不去赚钱不说,还把家人给连累了;虽然知道自己是万万做不到的,但是,我还是能钦佩这种人的。
至于有人谈的意义,我是弄不清楚的。根据人类学家的一种理论,人类其实很像个人所要经历的过程,如少年,青年,壮年和老年。年轻人才能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所以我的实际才是对的,所以中国将来也许再不会有这种事情,这种人。大家都把钱看成理想,社会一样朝前走,而且理想主义经常是战争的根源,也许这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好。
我现在经常以为,有些东西走了就去了,永远不会回来,人和社会都不会走回头路,那太没有意思了,而且也违反了进化论的基本原则。但是,但是,难道以后就只剩下拉大旗捞权钱的家伙了吗,好像有些不对头。
就像我永远不会后悔年轻时的热血,历史学家也不可能忘记刘小波这种人,历史就是由这样的人构成的,如果没有了这种人,历史既不是要变成数字报表。
我不是刘小波,像他那个年纪还能保持理想主义是极为罕见的,我早就已经老于世故了,那时我就知道学生赢不了。中国几千年什么时候年轻人,还是书生赢过军队在握,老奸巨猾的政客的?但我想的是学生折腾一阵子,热情逐消,然后警察,民兵拿着棍子,高压水龙头冲一冲,事情就此了结。完全没有料到当权者下定决心要杀一儆百,彻底解决,万万想不到事情就变成了那个样。
那时我正在深圳蛇口,因此能看到香港的新闻。我记得大家把必须做的事情一做,就都围在电视机的前面,还有熟人从广州甚至更远的地方来看电视,那个时候人们的政治热情和现在完全不在一个层次。
有人破口大骂,有人摇摇头默不作声,还有一个女孩因为男朋友在北京是积极参与者,现在生死不知而哭个不停,没有一个人表示过赞成。我们这一代都读过鲁迅那一篇著名的散文,大都知道一些历史背景,那时舆论和民众的议论也是一边倒,没有人会支持政府,顶多说一说要理解政府的难处,原谅政府等等。所以现在经常看到一些人在网上的议论,就弄不清楚历史会不会有进步,鲁迅说不定是错了,血写的一样会被忘记。
记得有一天晚上觉得憋得慌,来到了海边,对面就是香港的灯火,不由的想到,也许有人当年就是从这里下水的吧。据说从海上偷渡大约连一半的成功率都不到,那么这个水面下就有成千上万的尸骨,现在是两边灯火辉煌,我这一边霓虹灯把海面映得五颜六色,有谁还记得那些死去的人。如果弄得人不得不用脚投票,其实是有一些无奈和悲哀的,如果连脚都不能投票,那还有什么可说。
记得是因为我们曾经经历过,那些激动,愤怒,失望已化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对于其他人来说,什么都没有,也不可能有,事情本来就是这样。
中国人一般不谈死亡,颇有些禁忌的意味,所以这方面的诗文不多,陶渊明和陆机则写了少有的名篇。刘小波回国有点像陆机,陆机生活在魏晋末年八王之乱之时,那可以称得上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乱世,他刚刚被赦免死罪,就要去京城。朋友都大为不解,劝他留在江南家乡,说现在京城完全就是一个绞肉机,你去干什么。但陆机志在匡正世难,逃避自保可不是他的个性,最终遭谗遇害,被夷三族。
陆机的爷爷是陆逊,三国时超一流文功武略之人物,父亲是陆抗,东吴最后一个名将。虽然陆机文学上的才华远胜父辈,其它地方可就不及,打仗不及,咄咄逼人而审时度势不及,过高的估计了自己,其实就是书生一个,结果自己的性命丢了不说,还连累了家人。
陆机临终叹到:“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江南的华亭,春时繁花似锦,可闻鹤唳,他恐怕是忆起了少年时读书的情景。当然,就是他不死,少年时的鹤唳终不可闻,人回不到过去。但是,死前的这种哀叹,依然让人悲凉。
陆机还是因为打了败仗,但后世仍然同情;而刘小波不过是一介书生,了不起就是妄议时政,怎么就得在监狱里关死。我读历史,心得之一就是乱世必为理想主义的坟墓,像陆机,刘小波这样危难之中想匡正世难的人在历史中并不难见到,结果几乎都与他们类似。反过来,乘乱而起的定是枭雄,理想主义不过是那种人好用的工具。
但是,不是说现在的中国是一太平盛世,怎么连一个刘小波就容忍不了?难道说一说就把会把军队的枪口弄掉了头,那还是一个太平盛世吗?
其实不论那一仗胜败,陆机还是陆机,人们还是会以大文学家作为他的定论,胜了同样改变不了历史,八王之乱还是会继续,大厦将倾,一木难支,况且还是一柔弱的书生。如果他知道输赢其实恐怕什么都改变不了,他还会那样做吗,我想会的,所谓理想主义者多半就是这样。
我总是钦佩那些和政府作对的人,不管是在中国或者美国。首先,国民必须批评,监督政府,不然其一定会变成怪物吃人,这在历史上太常见了;其次是没有好处,特别在中国,刘小波就是有钱也不能花,国内知道他的人不多,国外名气不小但人却在中国的监狱之中,你说他是为什么?
刘小波反对暴力,从后来他的话可以知道,他明知自己赢不了,但是他仍然坚持。其实他认个错,是可以出来的,很多人不都是这样吗,大家都能理解。但他就是不肯,他是打定主意去牺牲,为他人作一个榜样的,他是那种天生就有英雄情结的人物。
子曰:“求仁者得仁,又何怨。”刘小波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无怨无悔,他和我们这些普通人不一样,老死在自己床上对英雄是一种悲哀。我不能说他会走好,因为那边是什么,我一无所知。人都是要死的,人类也不可能永远存在,所谓意义不过是自己的选择罢了。所以说,不管没有人记得他,理解他,只要自己认为做了正确的事情。足已。
【西西河】2017.08.03
编者注:文中“小波”均应为“晓波”,“刘小波”均应为“刘晓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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