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警匪片成为大陆银屏的一大景观,从大要案的纪实剧到虚构的惊险剧,黑社会和贩毒成为这类连续剧的主要素材。我很少看电视剧,偶尔看到了一部收视率颇高的《冰毒》片断,引起我的兴趣,于是就接着看完。我感兴趣的不是明星王志文和蒋雯丽,也不是复杂的剧情,而是剧中的主要配角——统治着金三角地区的大毒枭。

在此剧中,此毒枭是坤沙覆灭之后的权力空白的填补者,控制造金三角地区的毒品交易,其地位肃然是占山为王的土皇帝。而在此之前,他最引以为傲的光荣经历是文革时期的造反生涯,而且,他还具有远比其它老红卫兵更惊险更传奇的经历——响应毛泽东的号召献身于世界革命,去缅甸参加当地的毛式游击战。

有过文革经历的人,对那段历史都不陌生。1966年9月1日的《人民日报》,转载了清华附中红卫兵的《打碎旧世界 创立新世界》一文。该文豪情万丈地宣告了世界革命的开始,红卫兵就是解放全人类的急先锋。1967年,由红卫兵集体创作(主创者中就有后来被称为“朦胧诗奠基者”的食指)的长诗《献给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勇士们》风靡一时。该诗所表现的那种横扫世界的英雄主义豪情和解放全人类的扩张野心,已经达到了毫无常识的疯狂程度,直到文革后期还在青年人中流行。它讲述了一个红卫兵战士怎样投身于“第三次世界大战”,又是怎样驰骋欧洲,饮马顿河,占领莫斯科,如同苏联红军在二战中攻克柏林一样;又怎样抽美洲的烤烟,喝非洲的清泉,最后登陆北美,攻克华盛顿,让五星红旗飘扬在白宫尖顶,如同当年解放军攻占南京一样。正是在这种疯狂的革命乌托邦的鼓动下,红卫兵冲砸焚烧外国驻中国的使领馆,骚扰国际列车,最极端的狂热者不满足于国内的暴力造反,怀着解放全人类的伟大理想(称霸世界的权力野心),偷越边境,潜入越南、泰国、缅甸等国,投身于当地的红色武装斗争。其中也确实有人牺牲于冲锋陷阵的沙场,长眠于亚热带的丛林中。因为他们从小接受的就是仇恨教育、暴力崇拜和权力争斗,绝对相信毛泽东的信口雌黄: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第三次世界大战不可避免,世界的未来一定是东风压倒西风。

有了以上历史背景,我们再回头看此剧,就会悲哀地发现:现在的国人,尽管把文革称为“浩劫”,但是,当年参加造反的红卫兵群体,仍然固守着文革的“青春理想情结”。他们不但对当年的打砸抢没有丝毫悔意,对他们的受害者全无歉疚,反而通过文艺创作、影视作品、学术争鸣、回忆文章、集体聚会和重返知青点等形式,表达着强烈的青春无悔的怀旧情绪,此剧也不例外。编导者竭尽全力要把这个大毒枭塑造成一个理想主义者,甚至可以称之为“哲理化毒枭”。他已人到中年,集智慧、博学和野心于一身;他谨慎低调,却工于权谋,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他满脑子驭人之术,每个细胞都洋溢着阴暗的权力欲;他叼着烟斗,说话抑扬顿挫,满口人生哲理,讲的无非是怎样实现统治世界的野心;他制毒贩毒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金钱,而是为了实现他年轻时(红卫兵时代)的理想。

由世界革命的战士到跨国贩毒集团的头目,角色的变换并没有改变老红卫兵的本色——用革命理想主义包装的权力野心和暴力手段。他具有顽固的文革情结:虽然腰缠万贯,但他穿的不是名牌西装,住的不是豪华别墅或总统套间,而仍然是一身将校呢黄军装,戴着毛泽东像章,住在简朴的木质平房中,他的主要助手也是一身中山装;他回忆往事的口气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对造反青春充满了混杂着骄傲和遗憾的深深怀念:骄傲的是曾经叱咤风云的辉煌,遗憾的是没有通过造反实现其权力野心。他解释自己为什么坐上了现在的大毒枭交椅,其理由与所有的独裁者一样:“这里的人们需要我来统治——如果我不出山,他们吃什么?”活脱脱当地人民的大救星。

当年的红卫兵变成今天的大毒枭(或大商人大作家大官僚),跨国革命变成了跨国犯罪,既准确地表现了两个时代之间的差别,也同样准确地勾画出国人的劣根性:主奴二重性、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革命造反和贩毒赚钱皆是为了从奴隶变成主子。当毛泽东时代的造反无法达到这一目的时,他就与时俱进地利用邓、江时代的金钱至上来达到。正如大毒枭的自我表白:在革命时代,暴力就是权力;而在商品时代,金钱就是权力。

这让我想起由当年的知名红卫兵转变为如今的知名作家的张承志。他高举的抵抗商品社会和大众文化的道义大旗,旗帜上写满了由伊斯兰信仰和毛泽东情结混合而成的仇恨意识和暴力哲学,他坦称自己的红卫兵情结:“我的历史是从1966年开始的”,“要是任何人问我,我创作的第一个作品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说:红卫兵。”真可谓:岁月流逝而青春依然。

这也让我想起制造了大量的畅销文化口红的余秋雨,面对自己文革中御用文人的经历,他非但没有丝毫自省和内疚,反而公开为自己当年的行为辩护。从“石一歌”的革命高调到《文化苦旅》的怀旧低吟,他对传统文化的港台式矫情,他用有利于改革的借口为腐败所作的辩护,与当年以笔作刀枪的大批判一样,皆是在做当权者的刀笔吏。

中共执政后的中国,表面上,时代在变,社会在变,观念在变,每个人的角色也在变,而骨子里,政治独裁、人性贪婪和御用工具的民族根性却一以贯之。

2002年6月22日于北京家中

【新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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