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活埋
活埋就是把活人埋入土中。亚洲人似乎尤其迷恋这一荒蛮时代的产物。
——《人类死刑大观》
1979年一个寒冷的冬夜,江西的李九莲的灵魂从破碎的尸体上挣扎而起,为了避免重复过去被撕裂的命运,她千辛万苦地流亡到一个边远的山村的上空。是夜,又一个叫李九莲的女婴来到了同一个世界不同的村落。
小九莲脆弱而美丽。她吃惊地凝视着一双熟悉的眼睛,那是一个被叫作母亲的女人的眼睛,她从这双眼睛里看见了恐惧的泪水,然后,被称谓父亲的那名男性野兽因妻子生了一个女孩儿而发出了一种绝望而愤怒的咆哮。母亲和父亲决定将他们的孩子活埋在萌芽状态。
几天后一个莺歌燕舞的清晨,母亲怀抱着小九莲颤栗在村子外面的山坡上。母亲先把女儿平放在一个陈旧的土坑里,她突然觉得尿急。过来一会儿,小九莲觉得有土块不断地压住自己,她呼吸越来越困难,她感到无限恐惧和伤心。她在世界全部黑暗下来的刹那间,看见一只刚刚散会的蚂蚁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她开始拼命地挣扎,她撕裂着自己的皮肉,她疯狂地将嘴里的泥土挖出——奇迹发生了,经过疯狂的挣扎,小九莲从土里爬了出来了。然而,她突然地看见了父亲,一个拥有丰富人生经验或活埋经验的父亲,一个担心母亲心软而不能彻底完成活埋自己女儿任务的父亲。他把小九莲第二次放回了土坑里,他在上面疯狂地堆积泥土,他要尽快地结束工作,为此,他使用了很多现代化的挖土工具。他不能让别人看见,他对干涉他自己家里的琐事的好事者一向深恶痛绝。事毕,他不安地看着土面起伏着,直到那土面完全稳定下来他才放心地快速地离去。他吹着口哨,仿佛若无其事的样子。
夜里,他从恶梦中惊醒,一身冷汗。他把沉睡的妻子剥光,然后疯狂地蠕动着——这种疯狂的蠕动是疯狂的活埋的唯一原因。
小九莲在地下仍奄奄一息。她不知到过了多久,一双粗黑的大手把她从黑暗中扒了出来。恩人是个流浪汉,他有幸目睹了活埋的过程,他把小九莲救了出来。然后他抱着婴儿向婴儿的父亲提出了将小女婴带走的打算,并威胁说,如果父亲不答应,他就去揭发。父亲以这个乞丐的一个布口袋为条件答应了这个要求。小九莲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几年来,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建立,这个乞丐的乞讨生活越来越艰难,因为人类越来越成熟。他需要一个无限凄惨的乞讨道具,来打动越来越成熟或冷漠的人群。恩人把小九莲抱到了海南省海口市的过街天桥下,开始了又一次乞讨生活。
小九莲在忽冷忽热的海风里,在繁密的星空下,静静地躺着。她一直在海风里躺了10年。她敏感而善良,这是她的原罪。活埋敏感和善良是这个世界或成人世界压倒一切的目的,这个世界为实现这个目的而存在。因此,这10年,活埋的窒息一直伴随着她,或者,她意识到,另一种更加深刻的活埋已经以凌迟的缓慢的折磨过程开始了。那些一团一团愚蠢而麻木的人群是扑面而下的大块大块的黑土,一天天积压在她纤弱的身上。她想呼喊,但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又10年后的一天,一块黑土迎面而来,从此,她觉得再也看不到任何光亮,这是最后一块用来活埋的土块。这最后的土块由两部分组成:“老年学者”任不寐和他的美丽的小女儿蓝天。这父女两从小九莲的身边走过,小蓝天伤心地注视着小九莲,眼泪滴落在小九莲身上的泥土上:
“爸爸,这小姐姐好可怜啊,我们要帮助她。”
“孩子,”任不寐先生说,“她的父亲是一个骗子,再说,象这位小姐姐这样的可怜的人在世界上有很多很多,我们是救不过来的,你要好好学习,这样长大了就有本事就可以帮助更多的人了”。
小蓝天困惑地点点头,但她总觉得父亲说得并不对,但又不知道错在哪里。
小九莲绝望地目送着小蓝天沉陷在人群里,她看见小蓝天在远处回头,两个女孩同时看见了对方眼里的泪光。这是小九莲看见的唯一的人类的目光,也是人类最后的目光,然后,整个世界结成一个巨大的黑沉沉的土快,将她彻底活埋在黑暗里。
窒息仍然使她恐惧,她不能自制地挣扎。地壳如此坚硬。她的手变得血肉模糊,但仍然挣扎着伸出岩石的禁锢,绝望地伸向天空。但在冷漠的天光里,这只手痉挛一会儿就僵硬在那里。
又多少个日夜过去了,这手就变成一株树。于是,世界就有了树,有了肺。树无一不美,这是造物主的奇迹。
世纪末的一天,小九莲的绿色的手被一位儒商挖起,送上京城,去装饰一个大庆典日子里的街道。京城的污染令树们恐惧,她们在各种人类的拉圾覆盖下日渐枯萎。
如何才能彻底逃避被人类活埋的悲惨命运?小九莲面对这最后一次活埋,决定放弃最后的挣扎。
地面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只有从古至今的郁郁葱葱。
哇——的一声,又一个女婴出世,她叫黎莲。
她接生的是一把手术刀。18年后,她死于一把手术刀。
那时历史已经进步了,活埋被看作是一种浪费。
(二)一封家书
这是随便某个水灾日子里,一位老和尚的一封家信。
——本文作者注
我的侄儿,亲爱的小狗子:
这些日子里我非常挂念你。我还是建议你早日到我这里出家,我早说过,水灾或什么灾难总是有利于寺庙生存的。中国历史上自然灾害比较严重,寺庙对此是感恩戴德、心领神会、煽风点火的——你看看,今年我的寺庙的香火多旺啊!
中国有无穷的灾害,也就有无穷的祈祷,也就有无穷的救世主,也就有无穷的供品——寺庙因灾民供品而存在,我因被供奉而幸福——我期望把你培养成为我的接班人。
灾害对我们来说是好事,也只有对我们来说才是好事。因而,我在宣传灾害和制造灾害方面拥有丰富的经验。似乎有一个施主叫胡鞍钢,这个傻冒公开说灾害是好事——这虽然正中我下怀,也令我不安——灾难只有对寺庙而言才是好事;因此,公开说灾难就是好事的人,会被看作是人类的敌人,这种神学辩证法是视人如草芥、如工具、为实验品的那种纳粹逻辑。我比他聪明。虽然坏事对我来说是好事,但我不说。我要用悲天悯人的伪装尽量掩饰我的心不在焉和喜不自胜。
在一个灾难深重的国家,中国人的最高人生理想是生存,而寺庙自然是最好的生存之所。历史已经证明并将继续证明这一点。近年来,经济的自由与发展使寺庙香火式微,渐近门可罗雀,连你也想下海,这使我忧心如焚。但我坚信水灾肯定会来的,寺庙的香火肯定会恢复的——我把寺庙重新烟火缭绕叫作文化复兴或亚洲价值观的振兴,文化复兴的真实目的是恢复我大块吃肉的幸福生活和被人供奉的恩人地位。这话我只告诉你。
几年来,盼望着,盼望着,雷声响了,水灾的脚步近了——今年夏天是寺庙的节日。现在人们不得不需要我们,不仅需要寺庙里的粥来赈济,也需要寺庙里的精神安慰。“文化”复兴了。
水灾来了,我自然不紧张,尽管我要尽量作出紧张的样子。但在水灾的日子里我有一件事是必须紧张的,那就是我必须成为救世主频繁地出现在灾民们的面前,哪怕去亲吻令人恶心的脏兮兮的小孩的脸——你必须记住,如果我不竞争恩人的角色,会有无数的混蛋争抢这个令人垂涎的角色,从而最终威胁我们的幸福。我们的目的不是帮助灾民,而是成为灾民的恩人。因此,我要珍惜这救灾的机会,我不能容忍别的老和尚冲到我的前面,我要站在镜头的最前面,并尽力夸大灾害的严重性——这是我在整个救灾日子里最真诚的活动。救灾就是我向灾民放债,我要疯狂地攫取灾民的感激和依赖,这是我“救灾”应该收取的利息。这物质利息和精神利息使我重新红光满面。你听见他们咚咚咚的叩头声了吗?你看见那油光光的供品了吗?我计算今年的放债,可以让我坐享两三年的利息——无论物质的还是心灵的。孩子,来吧,我们通过“奉献爱心”的方式放债,然后就可以享受无限的灾民奉献,世界上还有比这成本更低利润更高的事业吗?这正是寺庙体制的生命力所在,它的生命力不与人性的善相联系,而是于人性的恶密切相关。它的优越性集中表现在他能够充分动员人性之恶。
你在上封来信中说寺庙拟办大型就灾庆功晚会是不应该的;
你说,救灾庆功本身就不合逻辑;
你说,救灾庆功会是死尸上的舞蹈,是用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来伴舞的。
你说,救灾文艺晚会说明了我们是一伙败类。
你说晚会的钱是千千万万个善良的幼儿园的小朋友一分、一角、一元捐赠的,你说你的小女儿就给灾民区的小朋友捐了两元钱,你说那点捐款还不够用来交晚会的电费……
孩子,你太不成熟了。和尚之意不在灾,而在放债也。晚会的真实目的是宣传“该收利息啦”和收取利息的无限合理性以及说明应该由谁来收取利息。
不知你发现没有,有多少个和尚都珍惜这一伟大的放债机会,竞相表演他们的“爱心”?他们把灾难当作胜利来歌颂,他们发现或表现在灾难的日子里,自己显得如何的不可缺少,因而“有义务”成为灾民的恩人和救世主。
他们真正关心灾民吗?如果真正关心,就不会有“王八蛋工程”,中国也就不会有那么严重的灾害了。他们比我更无耻,更肉麻,在“恩人”的竞争中比我更善于玩感情——我快被他们在镜头前挤走了。
你要来帮助我——多年来我有一个经验,那就是,“还是自己的孩子用着放心”。
虽然我们几个老和尚彼此有竞争,但也有合作——我们毕竟有共同利益嘛。我们目前在研究下一个“自然灾害”,在两三年以后,如果天不作美,我们只得“人工降雨”。你知道,这是我们的长项,也是我们的需要。你现在入夥,就可以取得未来分配奉献的资格。
快来吧,寺庙香火,绵绵不绝。恩人事业,其乐无穷。
阿弥托佛!
你的光头大伯
老狗
【思想的境界】
0 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