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霞:
你的信收到了。你应该少读陀斯妥也夫斯基。面孔越读越苍白,那种俄罗斯人的情绪太强太重。
我始终是你的朋友,无论这地球怎么转,只要有一天,你还想着廖胡子还活着,你都可以去找他。我也许同你谈不了多少话,但是我还有声音。我是个声音迷,这么多年在狱中,就是靠一种对声音的幻觉支撑的。我住了一个收审所,一个看守所和两个监狱,曾经在电棒、皮靴和马蹄铐下像狗一样趴着。我闹了两次自杀,至今头脑思考过度就有“转”的感觉。有时我觉得人并不怕死,怕的是痛、累和无尽头的麻烦。我痛极了就拼命嚎,嚎能抵抗痛,真的,写字不可靠,说话也不可靠。上苍还是有眼的,它让我在最后一座监狱遇上了我吹箫的师傅,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和尚,复姓司马。那天下午我听见有幽幽的哭声,我想尽办法绕出去,看见那老头靠在墙上吹一根棍子。我就站在那儿听,我的心也在吹那棍子,和尚停吹时我还发楞。他突然问我:“你想学?”我点头。他说:“你要找支能吹的箫。”
这老和尚一天说不了三句话,我跟他学。最后他说我是他唯一可以传世的徒弟。出狱时我被隔离起来,只好吹一首《望》告别他;隔了好久不见回,于是又吹了一首《客》,又隔了好久,师父吹过来一首《天下同》,又叫《大开门》。
出狱就是无尽头的麻烦。阿霞现在已成为在现实中勇于拼杀的女人,然后是妙妙的抚养问题,然后是朋友之间的无话可说。阿霞说她三十多岁还没有安定的窝,她又说我必须挣钱抚养妙妙。她否定蔑视我们的过去,这需要勇气,她最讨厌的就是我吹箫,于是我不吹。我的心灵深处还在爱她,但我无法按照她所需要的方式爱她。
一个人时,我常在家里用两到三个声音自问自答:“你好呀!”“好个屁!”“怎么啦!”“他妈的!”“麻烦!”“野兽!”“我是丈夫!”“妙妙他爸!”“夜总会!”“钱,钱是你的命!”“我要革命!”
半个月前,我忽然抽出箫吹,居然没气儿了。它不响了,箫开始恨我,每一只孔都盛满空洞的泪。
“箫饶恕我!老和尚,你别咒我!”
我现在正恢复我的箫,吹《客》、《旅》、《望》和《山中》。在这个灰蒙蒙的城市里,喧嚣着无边的商业浪潮。我多想要个家呀,为了要个归宿,我宁愿投降,放弃精神的厮杀,过简朴的生活,喝清洁的水,听清洁的话。但阿霞是坚定的,除非有一天身体完全垮掉,她是不肯收阵的。
我的箫是柔软的,只有深夜它才像薄薄的刀刃。刘霞,我的朋友,有一天我会吹不下去吗?我真担心有一天我会吹不下去。
人是极容易被伤害的,如果我伤害了谁,也是违背我的本意的。亲爱的刘霞,如果有一天我伤害了你,你会很快忘掉吗?希望你这辈子只记住我的好处,哪怕这种好处只有一丁点。
廖胡子
94.3.26
【人与人权】2005.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