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全民跪拜时代罕见的挺立者,她象历史上那些圣徒一样,不屈从于任何暴虐的迫害,直到大义凛然地倒在了枪口下。她用倒下的肉体支撑起人的精神高贵,由此,她的灵魂升华为中国最黑暗时期的最耀眼的自由之星。

胡杰,一位独立制片人,他赶上了全民向钱看的纵欲时代,中国知识人由权力的祭品变成了权力的附庸,再由附庸变成金钱的奴隶,大牌导演们纷纷选择遗忘、粉饰和娱乐,用高科技的声光画面献媚于当今的“皇上”。而胡杰却在追溯那个最荒谬的毛泽东时代,在那个时代发现了令人扼腕的健全人性,他不必为杀死人性的罪恶负责,但良知让他深感对林昭的愧疚,所以,他选择作一名忏悔者,在记忆的荒漠中,执着地用摄影机来寻找林昭的遗迹,历时五年,拍出了《寻找林昭的灵魂》。每个看过这部记录片的人,大都要留下热泪。

卢雪松,一位艺术院校的普通教师,“在一个填鸭与灌输的教育传统中,在一个迷恋整齐划一、恐惧活泼生动的文化环境中”,她作为传播学教师,在课堂上放映《寻找林昭的灵魂》,只为了用林昭精神来抗拒这个时代的“虚伪、麻木和冷漠”。然而,她的良知却先被学生的小报告所出卖,继而被吉林艺术学院的官僚所封杀。面对被停课的压力,她并没有屈服——仅仅停留在对林昭灵魂的展示上——而是继承了林昭的自由精神,向扼杀自由的体制发出挑战:“出于良知与我做人的准则,在大多数人平庸地选择了苟且时,我选择了让灵魂自由地站起来。”

艾晓明,一位中山大学的比较文学教授,在知识界日益犬儒化的时代,当绝大多数教授们、博导们忙着“搞学术”、“拉课题”、“作智囊”之时,她却屡屡关注敏感的公共话题,一次次把知识人的良知和女性的爱心给予那些被侮辱被迫害的弱势者,她曾为死于收容所的孙志刚鸣冤,为死的不明不白的黄静呼吁,在六四十五周年祭日里为天安们母亲呐喊。此刻,她又一次站在反抗迫害的卢雪松的一边,为保卫自由灵魂而挺身而出。

胡杰、卢雪松和艾晓明,仅仅是众多受过林昭精神感召的三个人。在极为暴虐的时代,林昭选择了以生命捍卫自由灵魂;在暴虐性下降而平庸性甚嚣尘上的时代,他们三人选择了“让灵魂自由地站起来”。

林昭,你被秘密处决的年代,这片土地的每一寸都是刑场,包括你的母校——北京大学。这所中国最著名的学府,从驱逐你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自我放逐在学术之外,变成太监传达圣旨的地方。巧合的是,株杀你的暴君毛泽东,也曾在北大图书馆当过临时工。1949年后,他以大救星的威严君临这所著名学府,他那双显得肥硕、白皙的手,一边写诗抒情,一边签发死刑令。而从郭沫若到冯友兰等社会名流们,却用狂热赞美把沾满鲜血的罪恶手洗净。

林昭,在你的冤魂仍然被官权封锁的时代,这片土地的每一寸都散发着猪圈的臭味,当然也包括你的母校和其他高校。诛杀肉体的暴君之手变形为诛杀灵魂的利诱之手,多少知名教授、学者、大师自愿充当“帮凶”或“帮闲”,以换取在知识界的双重霸权——学术权威兼行政领导;多少纯真的年龄被腐蚀成过于“成熟”的预备政客,他们的公开身份也许还是官方钦定的品学兼优的学生,但他们自愿扮演的秘密身份却是专门出卖良知的准国安。

尽管,逼得夫妻反目、父子成仇、朋友背叛的毛时代过去了,但对向权贵献媚、向良心说谎、向组织告密的制度性鼓励依然如旧,只不过,毛时代的公开揭发和政治性大批判,变成了犬儒时代的奏折、学术包装和黑箱小报告。这样的制度和这样的教授所培养的学生们,绝没有辜负充满知识狂妄的“天之骄子”的称呼,要么是“只会考试的文盲”,要么是“只会向上爬的小人”,在这两方面,他们的确是举世无双的“天之骄子”。

这也是教师卢雪松和艾晓明的切身感受。

卢女士说“……我深深感到学生们创造力的萎缩、责任感的丧失与人文关怀的缺位。”

艾女士说:“……让卢老师停课反省的领导,难道真的愿意看到卢老师从此泯灭良知、唯唯诺诺、变成甘粹养的那只笼中八哥吗?那位告发卢老师的学生积极分子,难道你期待的艺术殿堂就是这样的一只鸟笼,由豢养你的人提到公园里,重复那些年华老去者不知所云的”电冰箱……”车轱辘歌吗?“

阶级斗争时代的大陆高校是狼烟四起的战场,坚守良知的人一个个倒下,他们在经历了数不清的大小批判会上的人格羞辱之后,轻则发配边缘地区,中则锒铛入狱,重则被处决,那些勇敢的思想者们,消失得几乎无声无息。

小康时代的大陆高校是小报告盛行的陷阱,许多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在浑然不觉中就掉了进去,尽管能免于牢狱之灾,但既得利益的损失总是必付的代价。我知道被迫害的学者就有:社科院的前研究员刘军宁,清华的秦晖教授,北大的钱理群教授,曾经任教于北京印刷学院的摩罗先生,也包括中山大学的艾晓明教授和卢雪松女士。尽管,艾教授所在的小环境还算开明,她没有因学生的小报告而受到太大影响。但其他几位就没有那么幸运,刘军宁被社科院开除公职,秦晖遭到停课的处罚,钱理群在评职称上屡遭刁难,摩罗被迫离开北京印刷学院,卢雪松被停课。

在诸多因小报告而受迫害的人士中,卢雪松女士的自由灵魂之美,尽管得不到校方的赏识,却得到艾晓明教授的欣赏和捍卫。在此意义上,卢女士是幸运的。因为,在当下的大陆高校中,类似卢女士的自由灵魂大都陷于孤军奋战之中。比如在中国自由主义的发源地北京大学,焦国标先生被开除教职、远走美国,却听不到来自北大教师的任何抗议;北大BBS“一塌糊涂”被封,除了法学院教授贺卫方先生向校长发出公开信之外,就再没有一位教师出面为校园自由发声。而当对高校BBS进行大规模整肃之时,全国高校里听不到来自教师们的抗议之声,哪怕是低调的呻吟也听不到!

以北大为代表的高校犹如良知的荒漠,贺卫方先生的声音犹如孤魂野鬼。昔日的自由摇篮已经变成今日的自由坟墓。坟墓里没有生命的气息,而只有尸体般的冷漠。这冷漠,不光是来自体制及其官僚们,也不光来自惟利是图的学生们,更来自太聪明的教师群体。

然而,无人欣赏林昭的时代也一去不返了。想当年,整个民族都失去了维护尊严的意愿,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没人知道林昭的遗骨被刽子手遗失在何处;八亿国人中,也无人想去寻找林昭遗骨;但在今天中国,知识界里毕竟还有觉醒的勇者,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在寻找林昭的自由灵魂,林昭之墓也被安置在越来越多的良知里。

胡杰在记录片的解说词中说:林昭的故事“使我最后作出一个决定。放弃我的工作,去远方寻找林昭飘逝的灵魂……”

卢雪松在公开信中说:“在我看来,烈士林昭,一个思想家、一个勇士、一个自由之魂,她的尘封多年的惨烈故事,本就应该是值得一个民族为之纪念、为之动容的。它的多年尘封与重见天日,更是一个教师、特别是一个讲《传播学》的教师绝对不应当错过的话题。”

艾晓明在《保卫灵魂自由的姿态》中说:“时值21世纪,林昭不幸遇害将近四十周年。她的灵魂如今正在我们浸透苦难的国土发芽,它势必要在年轻的心灵中绽放花朵。正是她的不屈不挠、她的遗世独立,构成了她的灵魂那种难以抗拒的美感,这种精神的魅力,当年的囚牢都没有能够锁闭,今天难道还有什么人可以阻止它的成长和壮大呢?”

圣女林昭,你的遗骨没有大理石的坟墓,这不是你的悲哀,而是中华民族的耻辱!但你的自由灵魂却俯仰天地,那飞翔的姿态竟是如此美丽,以至于,铁索锁不住的美丽唤起了后人的欣赏,屠戮杀不死的高贵得到越来越多的敬意。

那些欣赏林昭的目光,让我感受到超越了犬儒时代的自由激情;那些献给林昭的敬意,让我看到了绝不向威逼利诱低头的挺立。

故而,这目光,这敬意,也因圣女光辉的恩泽而美丽。

2005年7月27日于北京家中

【动向】2005年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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