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狱中读到法国作家加斯东·巴什拉所著《梦想的诗学》,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这是一部靠直觉悟性写出的著作,所有材料的组织和运用都服从于对诗或对人生的超越性存在的激情,与其说是一部美学理论著作,不如说是一首哲理长诗或散文,其中的那些理论性的表述更像是格言——偶尔想到的顿悟式格言。这部诗学著作使我想起了罗兰·巴特的《恋人絮语》,来自灵魂本身的直观洞见和激情领悟,与美、与生存本身的决断息息相关,与宇宙本体、与上帝启示浑然一体。大凡伟大的理论都是根植于灵魂的敬畏、谦卑和责任,根植于对精神探险的热爱和神秘之物的好奇。正是此种诗意灵魂,使人生与宇宙具有了无限接近神圣价值的可能性,高蹈于物质与尘世之上。
诗的语言是宇宙的神秘存在借助人类加以运用的最原始最本真的神性语言,它是人类意识的起源,是大自然、人性和人对无限和永恒的期望的美学表达。它会以下沉的体验和超越的俯视相融合的独特视角,照亮人的心灵与宇宙的秘密,达致一种还原,最纯朴的还原。任何一次诗意的领悟都是灵魂的一次扩张、一种升华,犹如宇宙的所有光束凝聚于一点,照亮生命的深渊。这深渊自有一种神秘的节奏,诗的韵律正是这种节奏的复制。人类与宇宙、与自身、与自我意识、与神之间从来就具有一种梦想和祈祷的关系,这种关系就是诗的母体和子宫。在梦想中的祈祷组合着词句,便成为诗的蕴育。
美学的表达、激情的观照、诗意的体验是人的精神本体,它先于形而上学的本体或自我而存在,它向宇宙敞开,宇宙也向心灵的梦想敞开,只有梦想中的灵魂才会把宇宙变成诗。
梦想与两性之爱,梦想与童年,梦想与潜意识,梦想与自我,梦想与宇宙之间,一直具有隐秘的诗意关联,在巴什拉笔下,这种关联变成了关于水的形而上学和火的形而上学的精彩演绎。只有诗的梦想才能使爱、童年、自我、宇宙,先于理论分析的本体形而上学,先于世俗的功利主义,先于逻辑演绎的理论表达,而升华为一种神圣存在。诗的梦想是一种隔绝、一种超越、一种远离,因而是一种孤独。进入诗意梦想的人,也就进入了孤独冥想的境地,弃绝一切附加于人性和自然之上的功利的尘世的强制,只沉浸于灵魂之梦以及梦中的宇宙。维系这种诗意梦想的孤独的,不是肉体的远离、逃避,而是灵魂的宁静、沉思、冥想,它可以在尘世的喧嚣之中视尘世的喧嚣如无物,像黑暗天空中的孤星一样独自闪烁,照亮周围的晦暗。即使诗之梦想的悲剧性,也是一种幸福的温暖的纯净的悲剧,犹如情人之间的烛火,犹如独自燃烧的自然之火,或犹如火山喷发过后的一池湖水。人在湖水中透视自己的灵魂之火,以及灵魂与自然精灵的和谐;人在火中体验孤独的温暖、爱的温暖,给冰冷的意识染上一层炽热、一片光晕,让僵硬的心灵在感情中渐渐柔软,脉博以别一种节奏重新跳动,血液以另一种旋律重新流淌,人在诗的梦想中变得高贵、纯净。在意识深处,激情就是动力、梦想就是钻头,每个词是如此坚硬锐利,直到在火星迸发时钻出纯净的水,让意识像喷泉般汹涌而出,然后平静下来,映照自我。
诗所能够达到的唯一的真实便是这种灵魂真实或心理真实,它是生命的诗意所在,是祈祷与忏悔的交融,是生存秘密的最原始的渊头。那是记忆的深处,是安宁、静寂,是时刻准备着向神圣呈现的待开掘状态。对于梦想而言,它是一束不知来自何处的光,只照亮而不显示光源何在。诗的梦想只能整体地孤立地呈现,让直观的意识加以体验,却无法以逻辑的分析加以规范和表达。凡是逻辑能够规范并表达的都是生命的浅层次,是功利性、技术性的生命手段;而那些无法表达的才是生命的本体、意欲、整体。因而,诗在哲学的极限之外、之上。在哲学中,一棵树就是一棵树,除了把它纳入物质的广延概念,从而变成抽象范畴之外,再无可为之处。而在诗中,一棵树是灵魂意欲的对象,一棵树可以上升为宇宙的具体象征,可以变为缠绕的思绪,可以在天空和大地之间形成一个生命的联接点。它是生命的诗意之表达和观赏之对象,是与灵魂共鸣的活生生的激情存在。一次落日就是一次辉煌的葬礼,一次日出就是一次蓬勃的诞生。宇宙万物与灵魂之间的相互替换、相互表达、相互交融,全赖这诗的梦想。
诗既是灵魂的节奏也是宇宙的乐章,既是生命的童年状态(原初的纯粹状态)也是宇宙的古老本源状态,既是爱的激情亦是哲理的沉思,它能够把任何具体的可欲之物升华为精神的形而上学,或灵魂的神话。人是一种记忆,记忆只有依靠诗意的梦想才能存活,没有诗意的想象,灵魂的丰盈无从表达为生命的奇观。
在诗中,时间的生命是由审美的欲望给予的。诗人的记忆是超历史超时间的,任何具体的景观和事件,哪怕仅仅是一束光、一种音响、一缕气味都会在诗人的记忆中具有永恒的意义,从而使人的生命具有一种脱离必然体的非时间性的自由。存在而且永恒,瞬间之于生命不再是一闪即逝的遗憾,而是构成生命之乐章的音符,犹如日出日落是自然季节的音符一样。追求超越、无限、永恒的人生必须是诗意的、梦幻的。当有限的肉体沉湎于有限的世俗时空之中碌碌繁忙之时,企望无限的灵魂则驾起梦想的双翅飞向纯净的宁静之城。把生命交给诗,就是让生命获得不死的自由。在诗的梦想中,我们的灵魂真的会迸出肉体的躯壳,内在的移情把我们投射向超越我们自身的另一个自我,这自我孑然一身却洋溢着光芒四射的爱,所爱之物在这种绝对孤独之中上升为理想化的终极价值——爱神圣、爱自然、爱人生、爱女人。时间因诗意的表达而凝固成永恒的刹那。
爱是阴性的,纵然有《呼啸山庄》式的长着毒牙齿的爱,有因爱的迷失而生发出的变态的甚至狰狞的恨,爱在根源上仍然是阴性的。阳刚之梦因爱而变得温柔圆润,犹如成熟的果实那样鲜亮,甜美可口。世界变成了婴儿眼中的新奇之物,我们会向一切存在之物微笑,我们想以爱抚摸落叶、山石、长发、嘴唇、冰凌,让一切都融合在这爱的抚摸之中,渐渐地融化为相互包容的整体。诗之梦犹如恋人的冥想,爱与诗的共同之处就在于二者都沉浸于梦想之中。爱之中的天格外蓝,诗之中的天格外澄清。爱的目光是温存的火焰,诗的目光是柔和的光照。爱把月亮作为激情的音乐来倾听,诗把星光作为梦幻的音符来组合,生命的节奏因为爱与诗的相通而演奏着整个宇宙。当生命被爱充满时,所有的表达都是诗;思恋、拥抱、微笑、凝视、亲吻……都带有梦幻的色彩。两颗孤独的心灵结合成一个自成一体的绝对世界,这世界是封闭的,只有他和她才有权进入;这世界又是开放的,向着所有存在开放梦中之象。让我们只有两个人,便构成一个绝对丰盈无缺的宇宙。让我们只有两个人,便包容天地万物、人生百态。没有诗的生命就等于没有灵魂的肉体。
男人写诗,只是对女人的审美体验的模仿;而女人一旦写诗,子宫的语言就自然地成就奇迹般的梦想。
1996年12月29日-1997年1月4日
【议报】2003.04.28总第9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