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侠:现在,现实中的性关系远比文学描写中的混乱、无耻。现在的中国人,除了害怕暴力之外,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干,在任何事情上都没底线了,性关系也如此。虽然政府还禁止卖淫,但私下的卖淫已经很普遍了。边缘地区的女人涌向各大中心城市。做生意的男人大都是家里有老婆孩子,外面有一大堆卖淫女外加固定的情人。大多数妓女连视觉的美感都没有,照样大把赚钱。大红灯笼高高挂,挂满大街小巷。现在,中国文学中有一个盲点,就是性,很少有人把这种现实中性的混乱和低俗写出来。
王朔:我觉得对于中国现在的性,作家很难把位置摆正。似乎性很需要公正地对待,就像人需要公正地对待。大家都很沉醉胜这东西,但是趋势很明显,而且是两极的,一极是实际生活中半公开的性泛滥,一极是社会公开的批判,大众文化中的性尤其受到限制受到批判。个人写作倒是可以有更从容的立场看这个问题。纯粹的批判是不公正的,虚伪的,它全是道德谴责。而在大众文化控制的影视中性只作为背景出现。你看,一九九五年、一九九六年,影视中连个第三者都不能提,不承认这个。大众文化要求提供的只是一种东西,这就肯定不真实。要真实地写性,拍性,就不能在大众文化里。起码现阶段实现不了。即使有人写了一些三陪女的纪实报道,也只是浮光掠影,道德立场大多是谴责,至多是暧昧的,他们对这种事有一些同情,但又不能理解三陪女的真实状态,结果这些纪实性的报道中三陪女就变成了传统的悲惨女人,像对古代文学中的妓女,只是同情呀,站的立场跟过去写杜十娘啊、李师师啊都差不多,这也就没多大意思了。反正我看到的现实和作品中写的都是不一样的。现实中那是一些人的生活方式,其实是与道德无关的。有些嫖客甚至是很有道德的,他可以清楚地把这件事与其他事分开。除了这事,谈到民族。国家。政治都很有正义感;谈到做人,也可以很正直很规矩,且仗义疏财,一诺千金,为朋友两肋插刀……他全都有。甚至在嫖客和妓女之间也有爱情,也很动人。但它涉及的道德争议实在太大了。好像一个人一干了这一行就再也没有道德立足点了,其他的品德和善良就—笔勾销,没法说了。
老侠:在朋友堆中,喝酒唱歌,如果你没嫖过也不喜欢嫖,他们会想办法引诱你去嫖,为你付钱找小姐,似乎你今晚不被扒光和三陪小姐上床,你这人就不正常了,就不再是他们的朋友了。最过分的是,有一次一大桌同学相聚,其中有两个同学的妻子也在,而这些丈夫、男人就当着妻子的面交流与妓女上床的经验,比谁干得次数多、干得花哨、干得时间长,最后比到了男人的阳刚之气。而且讲得很具体。先是我觉得这些男人太畸形了,他们受过高等教育,有些人写过诗,有些人还在文化圈中混,居然对此这么津津乐道。最后我无法忍受的是,他们居然当着妻子和其他人的面讲这些,特别敢讲,不会顾忌妻子做人的尊严,而那两位妻子没事人儿似地听着,有时也随大家一起笑,评点几句。如果光是男人之间讲讲也就罢了,再如果有女人在场但这女人与这些男人没什么关系或就是妓女,讲讲也就罢了。再如果回到家中,只面对妻子一个人讲讲也可以。但这是当着老同学当着妻子的面讲,妻子就坐在他身边,他就兴致勃勃地讲与一个妓女怎么上床,而且有一位妻子还说:我老公只要每晚回家,他在外面花花绿绿的我都不管,我支持他。这种男女关系就变得匪夷所思了。这么多年的妇女解放到底解放了什么?男人如此无耻,女人如此忍受甚至欣赏无耻!中国人怎么了?
王朔:我倒没有你那么大的道德压力和义愤。刚才你还提到《绝对隐私》,这本书我知道很多人喜欢看,卖的很好,因为它涉及到很多难以启齿的男女感情上性上的隐秘,可能还有许多是真实的经历。可是我不爱看这种书,我也知道它里面有许多真实的有可读性的好看的东西,可是我就是不爱看,看不进去。包括对妓女的问题,我也不愿去想,聊天时别人说这方面的事我都不爱听,不想听。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别人的事情,特别是别人的男女私事提不起兴趣来。我觉得,不管碰到什么情感问题都是私人的事,如果有人愿意当众拿出来讲,可能也不是炫耀,也不是想得到同情和理解,也不是有意伤害谁,可能只是因为大伙儿都觉得没什么劲了,找不到兴奋点和刺激了,似乎男女关系或情感问题成了现在社会中的一大事。歌舞升平之后这种事就变得像战争一样的大事了。很多人对此感兴趣。可是我没兴趣,很少与人聊这些。
老侠:但我碰到的不光是男人之间的嫖妓经验的交流,而是老婆就在身边。
王朔:当然男人的无耻是没有底的,但这些女人可能也是很无奈了,也不光是你的朋友们有这种问题,整个社会的许多人都有。我倒没碰过这么公开这么猖狂的,但是默许的肯定有。确实在很多情况下,商人的职业就是一种应酬,在商务活动中有很多是这个,和商业伙伴一起放松消遣,人家搞,你不搞,很多生意可能就做不成。这完全是他们个人的事,他是不是要选择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就看他要不要掉那份钱过那种日子,他要了,就得接受这些。他的老婆可能要么跟他掰,分手了事,要么在权衡利弊后,她接受了。接受以后,在很熟的朋友之间,你刚才提的那种事可能就不是事了。她不在乎了,只要老公别跟她发生情感危机,就没关系,能接受,能就那么过下去,可能日子过得也比较安稳。但是话又说回来,你要说女人在这事上多有原则我倒觉得也未必,一个特别有原则的人,无论男女,就决不跟这种生活沾边儿了。
老侠:我还不理解朋友在这方面的好客。如果我平时就好这口,或我在家压抑,想借去外地的机会宣泄一下,或者出于好奇心,以前没尝试过,这次要试试,朋友们帮个忙,这都可以理解。但你不想要这个,你拒绝了,他们好像受了侮辱,有种非要置你于死地而后快的那股劲头。他们一帮人帮你安排,把你领进一间屋子,灯光昏暗,莫名其妙地,门一开,突然就进来好多个女的。他们就对那些女的说:这是我们的老板或领导,你们得好好给我伺候。那些小姐“哗”地就扑上来,就这劲。实际上我跟他们没有商业关系,也没任何利益上的纠缠,就是朋友。他们这种非要使你同流合污的劲,甚至会影响到朋友关系,认为你这人虚伪不诚实什么的。
王朔:我对这个事倒不是太有感觉,起码不是像你这么强烈。我担心的倒不是这种事,而是另一方面,有人不是提出要弄通奸法建立道德法庭之类吗?我觉得即使是这种事,相对于全面禁欲全面控制的时代也是特别大的进步。社会不能把这种事看得那么重要,像烟这种东西是有害,对地人也有害,社会应该更重视烟的问题。而那种事我觉得它是个人选择。你可以不选择,拒绝这事也很对,也不是说就那么没有自制力完全做不到。接受它呢,可能要比拒绝它难一点儿,真的,我也有过类似的经验,一点都不舒服,很尴尬的。我没有什么特别的道德观念,在这上头的道德观念也不强,但我反对通过什么立法啦。道德法庭啦这种强制性的社会手段来管理和制裁诸如通奸、婚外恋。我觉得只要是合理的、非暴力的、双方自愿的、公平的、互利的、双赢的,都可以,反正是让人充分自我选择就行了。
老侠:我同意在道德领域决不能搞强制性的东西,一切要凭每个人的道德自觉和所谓道义良知。我不知道你是曾经置身于其中才这么说,还是由于其他的原因这么说。我觉得在两个无耻的东西之间,一个是权力的无耻,另一个是无权者的无耻,我肯定站在无权力的无耻者一边。企图通过立法来管理私人的感情问题、道德问题,尽管它表面的理由冠冕堂皇,但骨子里是一种权力的无耻,我们经历过太多这种权力的无耻了。但是一旦这个背景消失了,我觉得从道德的角度讲,人不能无耻到没有底线的地步,比如我刚才讲的几个男人当着他们老婆的面讲与妓女上床的细节……
王朔:你知道我的底线是什么?我的底线是:可以无耻,但不能伪善。赤裸裸的无耻,我指的是道德的领域,我能接受或理解,即使我自己不会去同样无耻。但我最不能容忍的是,你丫的无耻的事没少干,但掉过头来又正人君子式地谴责这种事,这我就觉得做人没有底线了。很多人现在都沾这个,三角啦、嫖妓啦,但他们的道德文章还做得很岸然很厉害。这方面我的底线就是:别伪善,就可以了。私人的事,道德上的事,不伪善就都好说,一伪善就没的说了。
老侠:可能这是我俩对“无耻”这个词界定的范围不一样。我觉得最无耻是当婊子又立牌坊,这是中国最普遍的无耻,遍布各个领域,就是你刚才说的那种伪善的无耻。但另一种无耻也挺可怕,就是我刚才讲的男人们当老婆的面交流与妓女上床的经验,还互相比谁更壮更男人。这两种无耻我都不能接受,也不准备有同情的理解。有些东西作为人是无法容忍的,真实也好,赤裸裸也罢,但不能用真实抹煞做人的底线或原则。一真实就可以什么都干。干了什么都可以容忍吗?
王朔:也可能是我俩接触的人不太一样吧。你说的无耻,性关系上的无耻,妓女是这几年才出来的事,婚外恋只是这两年才可以在影视中不那么做贼似地表现,要说无耻,中国政治上的无耻是早就有的事了,包括“文革”后对钱的无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见集体的无耻是早就开始了。前些年的腐败案,抓了个上千万的或曝光个司局级的,就在老百姓中有很大的震动,但这几年动不动就是几千万、上亿的大案,司局级的腐烂就是媒体上曝光的也能成把抓,而老百姓反而平静了,不那么义愤了,习以为常了。你再想想咱这儿经历过的那么多次政治运动中,大家相互揭发,朋友之间、夫妻之间、父子之间、母女之间的相互揭发,那种无耻的程度决不比现在的无耻差多少,我甚至认为那才是全民族的最大无耻。人人都无耻反而不以为耻,反而高唱革命高调、道德高调。可见,道德崩溃也好,信仰真空也好,什么什么消失也好,都不是这几年才开始的事,我们一直就是这样。
老侠:从几千年前孔老二四处去“跑官”到司马迁被割了那玩艺儿还写藏之名山传之后人的大书,再到郭沫若的表演、再到巴金称郭沫若“非常真诚……没有半点虚假”,再到一群貌似愤世嫉俗的小人精们向导师献媚和互媚,咱这地方的无耻所造就的最无耻的群体就是知识群体。他们无耻就无耻在以一副良知的社会导师的姿态去无耻。鲁迅当年说中国就没有什么智识阶段,真是一语中的。
王朔:就是。我接触的周围的人很难找到不无耻的,包括我自己。可能是我接触的这种人多,所以就会有我刚才说的这个界限:不伪善。大家都不怎么样,你就别装了,你要装,就很不像话了。我就对人们都说这些年是道德崩溃不以为然,特别是对那些自以为很有人文精神的学院派们这样说更是反感。你们他妈的谁有道德,是过去还是现在?我觉得这几年道德规范倒是在逐渐建立起来。因为我们过去的所有规范包括道德规范都是权力强加的,我不认为强加的规范是规范,因为凡强加的最终导致的是灵魂深处完全没有了规范,他的守规矩是出于无奈装出来的。你谈过制度性谎言,这不就是最大的无耻吗?而商业无耻、道德无耻你还可以拒绝,你拒绝它也不会伤害你,在拒绝这种可以拒绝的无耻的那一部分人中,道德规范就等于建立起来了。比如说,其实原来我们在一个饭桌上谈女人就可以谈得非常无耻,但现在再谈这些事就有一些顾忌了,甚至我也不愿意谈了。说那些话的时候,兴味索然,大家觉得没意思,也不笑,那些以开黄色笑话为乐的人也就觉得无味了,他也就不太多说了。以我接触人的经验,我倒觉得无耻的人这几年似乎少了。起码在我这个圈子里是少了。背后大家召个妓什么的,我看有些人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给你召妓的人他自己也不干这个。但他这样做似乎是时尚所致,觉得朋友来了我就要尽地主之谊,反正这是一种风气,大家都这样,我不给朋友弄点儿这个,我礼数就不周全。
老侠:现在不分官场、商场、文化圈,的确都是这样,召妓待客为重要的礼数之一。
王朔:后来我发现在这种事上人们都没了羞耻感。当然我没拉谁干过这种事,但别人的确给我安排过这种事,我当时就没什么羞耻感,听别人讲起这事就更没什么感觉了,可能这种心态确实是一种无耻的状态。见惯了这种事,你就会当作司空见惯的事情了,把它当成正常的事一笑了之,没有什么。但我见过一些人对妓女非常无礼、非常粗暴,这倒是我不太习惯也习惯不了的。人家也是劳动者,靠这行挣钱吃饭,总有个公平交易,你不能说因为你出了钱就可以对人家粗暴。我对这种事最多就是到这种不习惯或义愤了。别的东西可能是看得太多,就有点麻木了。或者说,经历过政治胁迫下的无耻之后,中国人道德感的麻木看来是一种必然。我还是觉得,现在的一些商业上道德上的无耻,要好于当年政治运动中的无耻,比起那些政治无耻,这些年真的已经不那么无耻了。
老侠:你说的那种集体无耻很准确。一个社会或民族一旦可以集体无耻了,不要说政治规范道德规范没有了,就是通行的国际商业规范也无从建立,即使建立了也没人遵守。因为首先最有权力的人就可以不讲规范,上行下效。
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8月出版
【独立中文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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