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崇拜,决不是个性意识和独立意识,而是庸众意识和主奴意识。
个性意识和独立意识在哲学上是“认识你自己”——在自我确立的同时进行自我怀疑和自我批判;在伦理上是“自律自治”——在自我选择的同时自我负责,特别是敢于对自己的错误负责。而狂妄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恰恰相反,它只确信却不怀疑,它狂妄地虚构出人格神和人间天堂,然后把决定权全部交给个人之外的领袖、政党、国家、人民、理想,因而也同时把一切责任推卸给外在因素。因此,国人的人格素质本身就是形而上学的决定论的。而不敢自我正视、自我怀疑、自我批判和自我负责的民族永远不会自强。
人的谦卑,人对上帝的迫切呼唤,乃源于人对本来世界的神秘性所知无多的个人体验,基于这种令人惊奇而又困惑的体验,人性便拥有祈祷或敬畏,对某种在经验之中而又难以捉摸的绝对之物的默默尊敬,并在谦卑感的引导下履行个人的责任和良知。而任何忽略它、用人的妄想取代它,进而试图通过制定人为的计划而控制它,都会因狂妄自大而形成自我崇拜,最后借助于权力和愚民来把自己提升到万众之神的位置。狂妄者所希望的一劳永逸或全盘解决,无一例外地走向毫不留情地取消个人的知识和权利,窒息个人的首创精神和创新能力,痉挛般地嘲笑世界和生命的神秘性以及人的谦卑感。他们取消其他的个人是为了突出自己的绝对权力,他们对世界神秘性的嘲笑是为了使自己成为最大的神秘,他们取消上帝是为了以俗世上帝自居,他们以无神论自傲是为了被奉为人间之神。
所以,凡自我崇拜的人,都绝不允许别人说“不”,他们所固守的制度和理论,自然也绝对不能容忍说“不”,而不允许别人说不的人恰恰是最软弱的,因而也是最野蛮的。正因为软弱,才只能借助于暴虐的权力或个人暴力来维护自我崇拜,来封住别人的嘴巴、割断别人的喉咙。如果说,西方思想的发展就是不断地向自我崇拜的形而上学说“不”的历史,是拨开思想迷雾还人以本来面目的历史。那么,中国思想则一直停留在自我崇拜之中,中共执政后制造的“伟大光荣正确”又把这种自我崇拜的传统推向极致,今日江泽民政权自我加封的“三个代表”,仍然延续着这种自我崇拜。帝王说“朕即天下”,中共执政后的党魁们说:我最伟光正,我代表最先进、最广大、最正确……,故而,中国社会仍然处在狂妄的自我崇拜的迷思之中。
自我崇拜,绝非人性坚强有力的表现,而是人性懦弱无力的表现,而且是所有人性弱点中最致命的弱点。人有弱点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正视自己的弱点。人很自恋,人类需要自我崇拜如同婴儿需要摇篮和催眠曲,如同瘾君子需要毒品一样。如果说,现代人的自我意识开始于对自我崇拜的警醒和质疑,而且这是一个日益多元化和不断深化的没有尽头的过程,只要人类存在一天,这个过程就不会终止。而21世纪的国人还没有开始意识的现代化,民族精神的粗鄙也使物质现代化的外观走向恶俗化。
在终极的意义上说,别指望人类会有最终的且是美好的归宿,人一旦离开伊甸园就没有回头的可能。活着就是流浪,思想本身是精神流浪。人类作为整体,像每个个体的人一样,毁灭就是归宿。在古代,上帝没能中止人的自我毁灭过程;在现代,科学昌盛也不能阻止世界大战和种族清洗、不能阻止法西斯、共产极权、原教旨主义和恐怖主义……的自我毁灭。神化的人、神化的权力与神化的科学,产生于自我崇拜的宗教化科学化意识形态化。“物质不灭”和“能量守恒”并不能为人的生命制造一台“永动机”,“永动机”象形而上学所坚信的永恒动力一样,仅仅是人类之梦。虽然我们不能说“热力学第二定律”所主张的“宇宙热寂说”(人类末日论)就是最可信的人类未来,但是它作为关于人类命运的有说服力的假说之一,还是值得处在全球性危机中的人类好好想一想的。乐观主义和悲观主义之别,并不能确定生命价值的高低,关键在于:敢不敢、能不能正视人的局限和弱点,不断地向伤口上撒盐。即便人的聪明才智和向善本性已经使世界变得更人性,即便人的巧舌如簧能非常巧妙地为人的弱点进行辩护,但是人类曾经犯过和正在犯下的错误,仍然举目皆是。
我讨厌任何本体论哲学,特别讨厌那种把人的命运托付给人间偶像或抽象理念或乌托邦的本体论。因为我从经验中相信:在本体论的意义上,人这玩意,是双重存在,既是真理的发现者,也是制造谬误的工具。而且,人制造的谬误远远多于人类发现的相对正确,人就是在无数谬误所累积的教训中进行创造,也就是波普尔所说的不断地试错或证伪之中有所发明。不然的话,苏格拉底不会承认自己的无知,莎士比亚也不会借哈姆雷特之口,以极为轻蔑的口吻嘲讽道:人,这点从泥土里提炼出来的玩意,对我算不了什么。
人呀,要崇拜,只能崇拜神,只能接受谦卑和敬畏的引导;而千万不能崇拜人,不能强行扮演上帝。人这玩意,一崇拜——无论是崇拜他人还是自我崇拜——准大难临头。
2002年7月31日于北京家中
【议报】2002.08.19总第5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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