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14日是个令人悲伤的日子。下午15点,在内蒙工作的高中同学汲长海打来电话,说另一个同学王加栋的父亲于中午11点去世。我吃了一惊。12日下午我给加栋打电话时还没出病理结果,不到两天人就没了。25年前我刚上高中时加栋的父亲就认识了我,后来甚至认识了我父亲。因我高中既已形成现在的政治观点,加栋的父亲对此非常了解且明确反对,但后来我坐牢他也很惋惜。2008年加栋的弟弟加健意外身亡,加栋的父母一直没能走出阴影。后来据长海说,加栋的父亲弥留之际一直喊着加健的名字。

因15日、17日我均有工作脱不开身,就委托同学代我致哀祭拜。但想不到的是,晚上23点26分,又一个噩耗传来,康玉春告诉我王国齐的母亲“于今晚十一时仙逝”。

我跟王国齐见过几次面,没单独打过交道,甚至没有交换手机号码,更不了解他家的具体情况。我知道他作为1992年中国自由民主党案的第四被告获刑11年(第一被告胡石根获刑20年,第二被告康玉春获刑17年,第三被告刘京生获刑15年),一天没减,2003年刑满出狱,是个硬汉。去年10月王国齐因脑出血住院,康玉春、胡石根、秦永敏、徐永海及贵州等地朋友私下或公开表达过对他的关注,我和不锈钢老鼠刘荻则在推特上为他呼吁过。康玉春还告诉我,王国齐的母亲也重病在身,王国齐的大哥则已因脑出血瘫痪在床。

因已是半夜,我不便赶到医院。15日我又日程排满,只能晚上再去王国齐家。

15日晚上到了王国齐家,已有不少朋友在。当晚我和几个朋友守灵。16日一早大家去海淀医院把大妈遗体拉到八宝山火化,骨灰盒领回家,我继续在夜里守灵。17日早上我回家休息,王国齐等人把骨灰盒送回河北唐县安葬。

很多朋友来了。14日夜至15日凌晨康玉春、李海、欧阳小戎在医院陪护。15日白天来了不少人,其中李金芳大姐给我打了电话。15日晚上和16日白天,我见过的朋友有胡石根、李海、康玉春、张纯珠、杨靖、高玉祥、钱玉民、高洪明、陈晏彬、白东平、刘凤钢、徐永海、叶国强、陈天石、孟元新等。赵昕一直在,甚至他的太太也来了。在北京生活的外地朋友如辽宁鞍山王文江、山东烟台邢建深、甘肃兰州王冰等也来了。欧阳小戎从14日到17日一直在。14日连夜从河南郑州坐火车赶来的安宁,是王国齐在中国自由民主党案中的同案,15日早上到北京一直忙到17日半夜。16日在八宝山举行遗体告别仪式时,还来了一些我不认识的朋友。还有些朋友委托别人表达哀思。我代蒋亶文、欧阳懿、华泽等朋友向王国齐致意。何德普夫妇等送了花圈。还有一些人,我来不及记名字。

其实,来的人中,很多并未见过大妈。我也从未见过大妈。甚至,我跟王国齐并不熟。但我来了。这是因为,有一种感情,把我们拉在了一起。

欧阳小戎给自己作品的一个系列命名为“初逢的故人们”。我在看到这几个字的一瞬间,立即把小戎视作未曾谋面的“故人”。几个月后,我和他初逢于一个饭局,在酒店门外的台阶上单独聊了两个小时。后来,小戎跑去青岛见姜福祯、跑去临朐见张铭山,就是缘于他知道他俩是我最好的两个山东哥们。

说起老姜,像铭山说的,是条山东好汉。他背着第二任老婆偷偷在牙缝里省点钱塞给别的朋友,比如我。2000年我给老姜看店几个月,他赔了本,我没挣着钱,但我俩结下终生友谊。老姜对朋友的信任,可谓到了盲目的程度,比如去年12月15日有人假冒谢长发跟他借钱,他竟信了,白白损失一万七千块钱——这些钱对他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

前不久的一天晚上,康玉春突然打来电话,说张晓平的身体出了问题,然后想到我们这些人都该注意身体,于是打电话唠叨几句。他叮嘱我尽量控制体重。还说我们这些人年龄都大了,不能忽视健康问题。

1999年4月,江苏泗阳朋友张玉祥刚到杭州,突接急电孩子生病,从未谋面的王东海闻讯立即出门跑了两次借到两千块钱转借给张玉祥。跟我有忘年之交的忠厚长者王东海今年4月28日驾鹤西归,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出乎所有朋友的意料。惋惜之余,我再次想起他对我、对别的朋友的仗义。

这是一种感情。这种感情不仅仅是出自对彼此的了解和信任。

王国齐的母亲,我没见过。但在向大妈遗体告别时,我眼睛湿润了。因为,我想起了更多的人,更多的事。

去年一年,就有我的四个好朋友的父亲或母亲去世:莫之许的父亲、杨海的母亲、康玉春的母亲、小乔的母亲。我见过杨海的母亲,那是2000年2月在西安。同为山东人,我叫她大娘。去年年初听说大娘癌症住院,后来听说去世了。康玉春的母亲我见过几次,甚至2008年春节我去他家吃过大妈包的饺子。去年大妈住院,我和几个朋友想去看看,康玉春说大妈需要安静,我们没去。9月下旬我回家陪父亲做第二次手术,突然听说大妈去世,可惜我分身乏术,只能委托别的朋友代为致哀。莫之许的父亲曾是中学校长,平时在四川生活。去年莫之许曾回川陪护父亲住院,未料突然故去,莫之许匆匆回川奔丧。小乔的父母2007年从老家安徽蚌埠搬到上海居住,次年小乔远赴瑞典。后来小乔的母亲病倒,2009年小乔曾赴香港争取回家陪护母亲,未果,小乔黯然神伤回欧。去年小乔母亲病故,因未能床前尽孝,也未能见母亲最后一面,小乔心中留下永远的缺憾和亏欠。

确实,我们这些人的年龄大了,父母已是老年,病重或故去的事已不鲜见。我父亲于2008年11月确诊癌症晚期,当月手术,去年9月再次手术,好在术后恢复较快,前不久复查各项指标均在正常范围。医生说,这已是小概率事件。但是,父亲生病的事,始终压在我的心头,成为我的第一件大事。

有些人,无法送父亲或母亲最后一程——他们要么在国内的狱中,要么在海外——有形无形的高墙和铁丝网阻隔了骨肉相见。每每看到跳海偷渡已20多年的吴仁华的悲叹,我就不敢多说一句,怕是打扰了他对母亲的思念。

就在今天,又听说李智英返回陕西护理母亲,短信问之,答曰:“生命正在倒计时。”

6月16日在八宝山见到一人面熟,过了几分钟想起是陈晏彬。他额前的一小片头发白了。跟他有两年多没见面,没料到变化如此大。他感叹:老啦,四十好几,快成老头了。

2010年刘霞过生日前,我说霞姐你过了这个生日就奔五十啦。刘霞说不,我想永远四十九。第二年的生日刘霞没跟我们一起过,四十九的生日暂成绝唱。下次给她过生日,会是多少岁?

今年我整四十岁。小时候,四十岁是个半截老头的形象。可我,仍觉得自己是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也许,是因我还没孩子的缘故?

不管怎样,从三十岁到四十岁这十年,如白驹过隙。说起来我来北京生活也六年多了,可刚来北京的那些事,仍似就在昨天。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这十年,有人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如见过面的林牧、王东海、聂敏之……如没见过面的何家栋、包遵信、力虹……如二大爷、姥爷……如邻居志莲……

我入狱前常用的一个电子信箱是bashezh@yahoo.com,取“跋涉者”之意。我初中毕业那年,不知从哪里看到一首诗,竟一下子记住,直到现在:“为了一种召唤,你注定要跋涉终生。不要问能得到什么,追求本身就是神圣。”

跋涉,我会坚持下来。正如一个朋友说的,“这辈子就这件事了”。虽然,我会把我的个人生活放在第一位,但我心永在,那片仍是未知的田地。

2012年7月7日于北京

【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月刊第86期2012.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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