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波诺贝尔颁奖会场:阿森(左)、齐家贞(中)、小乔(右)

1987年8月底我人到澳洲,心,依然恐惧着大陆时的恐惧,直到2005年1月下旬到澳洲十七年半之后,我才抛弃恐惧冒出头来,说我想说的话,做我想做的事。从此,站起来做人。

独立中文笔会进入我的生活,正当其时。

2005年11月下旬,蔡咏梅和余杰等知名人士出席悉尼举办的“亚太作家圆桌会议”后,到墨尔本阿木家做客。通过他俩的生动介绍,我们意外惊喜地听说有个包括大陆与海外作家在内的独立中文笔会,刘晓波是创办人之一,并且时任会长。大家十分兴奋,有找到了“家”的感觉,五个墨尔本写作者当场拍板参加,除了我,另外四人阿木、阿森、老戴维和子轩都是“大姑娘上轿第一遭”,首次属于一个组织。接着,著名写手、中英文俱佳的陈标也参加进来。后来,又有几位作家先后入会。

我们有了“家”,我们有刘晓波当家,我们热爱这个家。

加入笔会后,刘晓波一直很关心鼓励我,他给我不少具体而微的帮助。

我们数次在Skype电话上聊,他总是压低嗓门,生怕影响刘霞的睡眠。我们谈家常谈写作,我告诉他我的十年牢狱之灾,我的《自由神的眼泪》和即将完成的《红狗》。

晓波谈吐随和自然,没有架子,我感受到他的友好与诚意。

2007年9月,晓波委托我代表他去悉尼接受新西兰亚太人权基金会的颁奖,并在会上朗读他的获奖感言。墨尔本会员老戴维、阿木和我,好朋友Tom,四人开车十小时前往参加颁奖典礼。大家深感代他领奖不仅是我们的光荣,也是对我们的鞭策。

齐家贞在悉尼颁奖会上朗读刘晓波获奖感言

刘晓波声明所获奖金全部捐给“天安门母亲”。

他在题为《勇气并不必然代表良知》的获奖感言里说:“今天,当我接受这个以‘良知勇气’命名的奖项,与其说倍感荣耀,不如说深感内疚。”“所以,如果这个奖代表着一种荣誉,那么这个荣誉也仅仅是通过我而敬献给亡灵的祭奠。”“反抗独裁并不意味着反抗者就自动变成圣人,抵制邪恶也并不总是正义对抗邪恶,有时很可能就是以恶抗恶”,“独裁政权的反抗者都不缺少勇气,但勇气并不能等同于责任,正如道义伦理并不能代替责任伦理一样。换言之,良知的践行,不仅需要敢于反抗的勇气,更需要公共参与的理性和责任”,“坚韧和清醒,理性和责任,信心和乐观,远比一时的热血沸腾更加珍贵。”“只有以谦卑之心仰望在天之灵,我才知道活下来的责任之厚重;只有坚韧地抗拒恐怖、谎言和收买,才能多少承担起幸存者的责任。”

笔会会员简昭惠评价晓波的获奖感言:“我很喜欢刘晓波的致辞。很喜欢一个‘能够透视英雄迷思的英雄’。的确,‘革命’除了勇气之外,更需要重视责任与伦理。我一直不相信有人能用卑鄙的手段追求正当的目的。”“我是一个相信真理的寻觅者,但不信那些宣称已经找到真理的人。‘革命’不是追求‘英雄的舞台’,更不是为了替自己累积威望和权力。在成熟的公民社会,其实是并不需要‘意见领袖’和‘革命领导人’的。”

简昭惠(右)和龙应台在墨尔本艺术中心附近

独立中文笔会里对我影响最大的人是刘晓波。

刘晓波很早就鼓励我参加笔会理事竞选,这种事我做梦也不曾想过,我诚惶诚恐接受了他的建议。网络知识我知之甚少,晓波教我如何进入笔会社区,按照他说的首先要争取会员们对我的了解,我开始试着在社区发言。2007年我成为候补理事进入理事会,我告诉晓波我很感动想哭,他回信说这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我后来一直是理事,担任过组织秘书,两次副会长,至今已在理事会里服务十年。

我爱独立中文笔会。爱,就是付出,而非拿取。

和我一样,墨尔本的会员们深感自豪,大家尊崇笔会捍卫言论自由的宗旨各尽其能,我们在澳洲异军突起强悍有力。几年里,同心同德群策群力搞了好些别开生面的活动,包括与法轮功合办的“余杰、王怡演讲会”,余杰讲《拆除中国的靖国神社——毛泽东纪念堂》,王怡说:“国内现在的维权运动兴起了,而海外华人的维权运动还没开展”;龙应台《华人世界的理解和误解》的演讲,接待了来自大陆、台湾,还有香港、越南、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新加坡等地近三百五十名华人听众,盛况空前,是我们“不可复制的顶峰”:“戴晴演讲会”《被“和平解放”了的北平——从一幅“横联”说起》:“文革四十周年讨论会”放映胡杰的纪录片《寻找林昭的灵魂》;反右五十周年,与中国传记作家叶永烈面对面座谈会等等。

笔会名声鹊起,一提到独立中文笔会,墨尔本人便肃然起敬,会员们个个脸上有光。我们举办的活动,几乎每次都是座无虚席,主讲人大胆创新独特自主的演讲,听众们反响热烈,正反观点尖锐交锋据理力争互不相让,主宾互动热气蒸腾。

那时,我们几乎可算是独立中文笔会墨尔本分会了。

在晓波会长及其他理事和会员们的支持鼓励帮助下,我代表笔会参加了一些活动,比如斐济的文学会议,我争取到了发言机会,在发言中我告诉大家,揭露中共的黑暗,是因为我们追求光明,之后写了会议报导;我数次去香港参加亚太作家及笔会举办的会议,即兴发言强调作家应有社会良知与使命感;我去非洲塞内加尔参加国际笔会年会,写了两篇报导,其中一篇是《支持非洲妇女就是支持我们自己》。

特别是2012年4月,我去英国参加伦敦书展。在那里,我与会长廖天琪和居住英国的会员张朴一起秘密带进“匕首投枪”——标语,在中共暴发户花大钱租用的几百人的盛大演讲会上,与其他“游击队员”们一起举起中英文“要言论自由”、“停止文字狱”、“释放刘晓波和一切狱中作家”的标语,几十张标语像春天的鲜花在田野上怒放。

小乔在伦敦书展

伦敦书展:廖天琪(左边举两张标语者)、齐家贞(中)、张朴(右)

一场如此崇高光荣,没有真枪实弹但硝烟瀰漫的思想自由之战啊!

这个在海外躲得严严实实当了十七年半惊弓之鸟、鸵鸟的齐家贞突然看到,原来人的眼睛是可以这样观察世间万事万物的,原来人的头脑不该被动接受灌输而要独立运作转动,原来人们的思维应该冲破禁锢深入禁区探索答案拿出自己异峰突起惊世骇俗见解的,原来作为至高无上的人,不可以像我这样“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共产党”。要颠倒过来,独裁政党独裁政权应该怕人民!

诚然,现在,我有澳大利亚站立在我的身后。

可是,不能否定的是如下的事实。

没有笔会以刘晓波、郑义等创始人、首届笔会主席刘宾?和许多默默无闻为笔会奉献的人,这些标杆式的思想者和灯塔般的勇士文友们,他们的人格魅力和实际操作能力,使我大开眼界,并登上一个台阶;没有既温存又坚韧的各种助力的综合效应打开了我闭塞的心灵、狭窄的思路,点亮并驱散我认知上的盲点和误区;没有各种笔会特具的条件优势使我学会了民主ABC,勇敢地追寻言论自由;没有笔会的培养鼓励与支撑,推举我参与如此众多激动人心锤炼意志增长知识的战斗,我能像天门大开知识雨露汩汩流进我空无所有的脑袋里吗?我能在一场又一场笔会安排我参加的活动里,像瞎子看见了美景,像聋子听到了仙乐,把自己从“最奴隶”改邪归正为“最反叛”吗?没有笔会,我能够不顾一切鼓足勇气说真话干实事吗?我自己会从时刻心惊胆战的惊弓之鸟和把头埋进沙堆与外界隔绝的鸵鸟,出落成没有几根羽毛也胆敢高飞的自由之鸟吗?

我后来设立的齐氏文化基金会,如果没有前面这些丰厚的思想铺垫,没有这些年参与独立中文笔会各种实际事务及能力的培养——当然,也包括墨尔本阿木尽心竭力的帮助和简昭惠等朋友的力挺——没有土壤就没有花朵,没有爹妈就没有儿女,没有诸多的恩人,就没有齐氏文化基金会的诞生。

我们一定要感恩戴德,世界上不存在任何可以忘恩负义的借口。

1991年刘晓波出狱后,6月1日在《给十七岁的蒋捷连》诗歌的题记里写到:“你擎着旗帜倒下时,仅十七岁。我却活下来,已经三十六岁。面对你的亡灵,活下来就是犯罪,给你写诗更是一种耻辱。活人必须闭嘴,听坟墓诉说。给你写诗,我不配。你的十七岁超越所有的语言和人工的造物。”这是晓波对自己“央视作证”宣称“天安门广场没有死人”错误的认错忏悔。他甚至觉得自己“活下来就是犯罪,给你写诗更是一种耻辱”、“我不配”!

在新西兰亚太人权基金会“良知勇气奖”的获奖感言里,刘晓波说,“与其说倍感荣耀,不如说深感内疚。愧对那些至今仍然无法瞑目的六四亡灵,特别愧对那些因舍己救人而献身的亡灵。”看出晓波对自己十几年前在狱中“认罪悔罪”和“央视作证”的言行耿耿于怀,再一次在公开场合忏悔认错。

我欣赏勇于承认错误过失甚至更加严重问题的人,我欣赏有自我拷问、自省、自咎精神的人。因为“人无十全,瓜无滚圆”,在特定的情况下,人性的趋利避害胆怯懦弱常常不请自来,“外部的压力和内心的挣扎”可能把“我”变成“非我”,作出一些令自己也大吃一惊的错事来。关键是我们要懂得,“否认一次错误等于犯了两次”,知错认错悔错,请求原谅宽恕,求得心安心静,是犯错者最好的出路。

我们赞美崇敬一个人,不是因为这个人完美,而是因为这个人承认自己不完美,他不断洗刷灵魂的污垢清除心底的肮脏使自己干净,朝着完美靠近再靠近。

刘晓波对自己“认罪悔罪”和“央视作证”受利用的过错,深恶痛绝悔恨了一辈子,这种道义与人格达到的高度,不是每个人都能企及。他“渴望用反抗和坐牢来赎罪,来成就我个人的信念、理想和人格”,他渴望通过正义的拷问和坐牢的惩罚赎自己的罪,如此,刘晓波的自我救赎就临近了。

2008年12月8日,晓波因为参与起草《零八宪章》并积极征集签名被捕。同年,中共政府刻意选定12月25日圣诞节,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判处他有期徒刑11年。曾经叱咤风云的黑马当今民主宪政思想的先驱刘晓波,圣诞日在监狱里重生,他求仁得仁,蓬荜生辉,活得不再耻辱。

2010,3,20.笔会香港颁奖典礼:嘉宾美国笔会主任拉里·塞姆斯获赠《零八宪章》一书。

2010年10月8日刘晓波荣获诺贝尔和平奖的喜讯传遍世界。墨尔本笔会会员的电话频频传到乡下我居住的移动房子里。第二天,阿木邀请四十几位友人在他家庆祝,我赶到墨尔本主持。各方人士兴奋达于极点,刘晓波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自我牺牲精神,和他“没有敌人也没有仇恨”的大智大爱大勇与共产党“人人是敌人,个个都仇恨”的思维本质黑白分明地割裂完全彻底地区别,反衬出共产专制的丑恶残酷与反人性。刘晓波获诺贝尔和平奖是事有所致理有必然。

同年12月10日,独立中文笔会会长廖天琪、常务秘书张裕和笔会工作人员咏梅、小乔、王进忠等,以及我和澳洲会员阿木、阿森三人结伴,前往挪威奥斯陆出席诺贝尔和平奖颁奖典礼。人生仅需一次如此庄严高雅豪华辉煌的亲身经历,就足之够矣!中共政府拒绝监狱里的晓波或者他的家属前往领奖,诺贝尔颁奖大厅舞台上为诺奖得主晓波放置了一把空椅子,独立中文笔会则因荣誉会长的缺席(以及后来刘霞长期失去自由)而获诺奖委员会网开一面的待遇,给了更多的参会名额,使我们获得今生今世难忘的殊荣。

我们饮水思源,深深感谢晓波和他受苦受难的妻子刘霞。

刘晓波诺贝尔颁奖会场。中坐戴眼镜者阿木,前站拍照者齐家贞

诺贝尔颁奖典礼还安排了一场别开生面充满人性温暖的儿童合唱,专为晓波刘霞夫妇喜爱孩子而决定不要孩子演出。2011年2月26日澳洲国庆节,一个乡村小镇邀请我去讲话。我首先告诉澳洲人:“我对澳大利亚的爱,不比你们这些出生在澳洲的人少。因为,我在澳洲重生!”我告诉大家诺奖获奖人刘晓波的故事和刘霞一直被软禁的遭遇。我还说:“当你们的孩子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兴高采烈上学去的时候,你可能想象不到在中国大陆,政治犯的孩子逃不掉遭受歧视监视与骚扰等不公平的待遇,刘晓波和刘霞因此决定不要孩子。多么可悲!”

我们满怀欣喜期待着荣誉会长刘晓波归来,我们耐心等候刘晓波刑满回家重获自由,在众望所归众目睽睽之中,正式从我们的手上把健康正常完好的独立中文笔会接过去。

晴天霹雳,我们独立中文笔会的创会会员、前会长、现荣誉会长刘晓波肝癌不治,于2017年7月13日撒手西去。被共产党慢性杀害的晓波,诺贝尔和平奖得主,他没有当年希特勒监狱里的和平奖得主卡尔·冯·奥西茨基的幸运,1936年11月23日诺贝尔委员会来到病重的奥西茨基获释后所住的医院里给他授奖。刘晓波成为唯一没有亲自或家人代理领取诺贝尔奖的获奖人。

正当壮年的刘晓波突然抛下我们走了!

独立中文笔会全体会员怀抱的刘晓波美梦破灭了,我与会长天琪的美梦破灭了,我的美梦破灭了。我们愤怒,我们悲伤,我们沮丧,我们无力回天。

在8月26日上午,墨尔本西人文学节组织的纪念刘晓波生与死专场上,作为笔会副会长介绍独立中文笔会及刘晓波时,我告诉大家,“我们全体笔会会员关于刘晓波出狱回来当会长的美梦破灭了,完全破灭了。”有人告诉我听到这句话她直想哭。

齐家贞发言:我们关于刘晓波的美梦破灭了

我们哭不回晓波,他才六十一岁,带着满腹才学满脑子思想和民主转型的理念,带着自己是“中国绵绵不绝的文字狱的最后一个受害者”的美好愿望,带着“我坐集权制度的有形监狱,亲人们坐我为他们建造的无形的心牢”的无限愧疚,带着对爱深痛巨的妻子刘霞刻骨铭心的愧疚,远去了,渐行渐远了。

加入独立中文笔会时我六十五岁,现在七十七的我,再也撑不下去,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眼前一片茫然,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应该是笔会里最不年轻的会员了,还有几百个比我小、小得多的会员们,请你们以虽死犹生的刘晓波的名义,为了监狱里因言获罪的同行,为了我们中国同胞的言论自由,无私无畏地站出来,站出来扛起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华人作家人权组织独立中文笔会的旗帜,她的存在与发展需要我们竭尽绵力!

【民主中国】2017.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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