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悬挂在锋利的边缘
每次醒来想看清些什么
数次睡去如临深渊
大雾在体内弥漫
微风偶尔闪亮
一根针游走在血管里
连缀起支离破碎的词句
思绪破败
象离散的情人
抱怨着彼此的背叛

一种被流放的妄想
需要简明清晰的虚无
时光倒流如同时光飞逝
血泊中的面容睁大眼睛
尘土的气味飘散开去
记忆的空白
象现代化的超级市场
今天是情人的生日
每一小时都很珍贵
都必须用潇洒的
百元钞票和信用卡
添满

意识到自己是劫难的幸存者
我会尽力感到震惊或羞愧
意识到活下去是宿命
我几乎潸然泪下或痉挛
自由是一条名牌领带
摆放在熏香的衣柜里
尊严是一张用不完的支票
在饭店和商场之间
在银行和股市之间
千百次地传递
那无数张激动的年轻面孔
曾经是旗帜是口号是标语
是自由女神手中的火炬
一场阴雨过后
变成没人念读的悼词

死者们上路时
我不曾相送
外交公寓里宽大的浴缸
浸泡着受惊吓的肮脏肉体
军车停在立交桥上燃烧
枪口对着阳台上的摄像机
蓝眼睛和黑眼睛相互对视
找不到打开家门的钥匙
是谁,偶尔拍下

站在坦克前
挥动手臂的小伙子
使全世界为之感动
但,除了坦克上的炮口
没人看清过他的面容
他的名字也无人知道
后来呢?后来呢
他踪迹全无
曾为他流泪的世界
也懒得再去寻找
他们上路时还很年轻
扑倒在地的瞬间
还为一线生机抽搐挣扎
他们被投进焚尸炉时
身体还很柔软
无名的尸体化为灰烬
一个时代或漫长的历史
也至多是一缕青烟

生活只是无差别的连续
一天和一年没有区别
谈恋爱和搞阴谋没有区别
抽烟、开聊、泡酒吧
性交、搓麻、洗桑拿
贪污、跑官、贩卖人口
剥下了皮的身体
一副不辱使命的凛然
时间真的住进了疯人院
金钱那么轻易地
原谅了刺刀和谎言
小康的日子很享受
作为替屠杀辩护的理由
象儒道互补的形而上学
成为人人都接受的理想

这个民族的灵魂
惯于把坟墓记忆成宫殿
在有奴隶主之前
我们已经学会了
怎样下跪才最优美

1995年6月3日于北京西北郊市公安局软禁处

【北京之春】2000年7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