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1999:十年诗十首之七)

我是一个残疾人
拖着被子弹射穿的腿
目光被绷带缠得太久
散发着腐烂的锋利
我的手指象我的呼吸
夹着劣质的烟草
留下有毒的灰烬
灵魂象卖淫的身体
裸露着
紧贴冰冷的石阶
地下的哭泣是被遗弃的婴儿
躺在生锈的针尖上

我是残疾人
孑然一身
走进这座被罪恶
弄成残疾的城市
为了乞求活命的面包
我把自由交给了股市
贪欲和欺骗
象汽车的尾气
污染着空气阳光和人的表情

那次革命盛宴散席後
幸运的英雄们漂洋过海
继续参加舆论和捐款的大餐
无奈留下来的精英们
来不及掩埋同伴的遗体
来不及擦净裤脚的血痕
就一头扎进了浩浩商海
留下无家可归的亡灵
象饥肠辘辘的野狗
找不到一块骨头

那次民主会餐的酒杯
被戒严的子弹击碎後
到处都是免费的饭局
身价十万元的黄金大宴
咀嚼後剩下的残渣中
还有几片从东洋进口金箔
闪着无辜的微光
几个男人当着妻子的面
满口酒气地交流着
嫖娼时积累的经验
局长、大款、作家和学者
争相攀比的不是钱与名
而是谁的鸡巴
能够坚挺不倒
从午夜到世纪末的黎明
从泰国海滨到纽约第四十二街

我僵硬在混沌之中
不敢移动不敢弯腰
任卑琐在身边起落
任猥亵穿透心脏
人们的微笑很纯洁
只闪着人民币的光
命中注定的殉难之路
与妓女唇印叠在一起
呻吟和泣血也轻浮放荡
需要可口可乐来解渴
江核心的主旋律
残存的暴力句法
在港台的软语包装下
是小康时代的文化口红

一个八十年代的先锋作家
冲着中南海的红墙撒尿
“为人民服务”的腥臊
变成BBC的头条
他又和洋倒爷勾肩搭背
进口一批漏气的避孕套
不朽的红色幽默
魅力来自精巧的唇舌
象一把切蛋糕的小刀
甜蜜地割下人的尊严
萨义德沉重地叹气
东方主义复活了孔子
在坟墓中放了一个
振兴中华的长屁
啊!
腰身好舒展呀!
逝者如斯
危难中的华夏大地
此刻是多么需要
腐朽的资本主义
垂死的共产主义
没落的封建主义

我家简陋的住房
紧邻着李鹏的深宅大院
通向万寿路一号的柏油路
与宽阔的长安街比起来
象一条乡村小道
每天的某个时刻
这里站满了警察
所有的车辆必须绕行
让黑色的“奔驰”驶过
车里的人正在打盹
梦见儿子携巨款外逃

经常是皎洁的月光下
经过这里的车
都要接受突然的盘问
路两边的树杆上
反铐着男男女女
他们说不清彼此的关系
描了眼影的被怀疑为妓女
拿着手机的被认定为嫖客
武警的钢盔吸引了星光
恐惧穿透夜的血管
红指甲绿指甲蓝指甲
都无法引诱坚强的战士
只有印着领袖像的大钞票
能够用乞求的表情
收买这样的夜晚

黑暗统治的城市
早已告别了
被勒住咽喉的黎明
又一次迎来
被茅台、XO和精液浸透的夜晚

在这座无耻得
接近完美的城市里
一切都被包装
只有残忍是透明的
纯粹的透明

在这个正义也要靠
广告上的大腿推销的时代
自我亵渎的人
得到太阳的加冕
仪式的盛大得如同
剥了皮的甜橙
绽开橘黄的嫩肉
享受着失去味觉的舌头

我是一个残疾人
无力逃脱
这样的城市这样的时代
唯一的庆幸
我还有被放逐的灵魂
它没有腿没有眼睛
却能够拄着双拐
不辩方向
也不避风雨
四处流浪

1996年6月2日—7日于北京

【小参考】总第849期(2000.07.20)

另一版本:刘晓波:我将放纵我的灵魂——“六·四”七周年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