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中心问题是人的问题,具体地说就是人对自身的特征和能力的自我意识。而任何认识都有某种角度、选择某种方法,因而也可以说哲学是对人的认识方法的认识。方法不仅是提示认识者通向被认识对象之路的标记,而且方法本身就包含着立场、途径和价值取向,方法总是在揭示对象的过程中揭示认识者自身。
形而上学是一种哲学本体论,同时也是一种哲学方法论。反形而上学亦然。
尽管古代哲学用很大精力倾注于对神对自然的研究,不像近现代哲学那样直接研究人和人的认识本身。然而,它实质上仍然是一种间接的人的研究,是把人的认识对象和认识结果作为中心问题,通过对自然对神的研究来解释人自身。甚至直到哲学发展到康德的时代,智者们才明确提出:研究认识对象及结果的前提是研究认识者本身,研究认识者思维的特质和结构,研究认识者的能力和方法之局限,研究主体与对象之间的关系,研究作为思维工具的语言……只有对人的生命的认识的深入,才能使人的认识对象成为真正属人的研究对象。人对自然的认识的深度和广度,首先取决于人对自身认识的深度和广度。同样,宗教信仰或上帝之谜的解答,其前提也是对人的生命之谜的尝试性解答。
因为,自然在与人发生关系的过程中,自然是被动者,人是主动者。近代自然科学的发展是以人的提问、假设、实验及其方法的变化为核心的。人向自然的每一次新的提问,人根据新的提问产生的每一个新的假设,假设所要求的新的实验,就是自然科学的日日新的发展过程。无论是逻辑演绎还是经验实证,无论是理论假说还是科学试验,自然科学中的一切发现及其方法,只能是属人的。不是自然本身的规律决定着科学真理,而是人对自然的理论追问和功利应用决定着科学真理的每一次发现。而伟大的科学发现往往来自超功利的纯粹智力游戏。所有自然科学都离不开的数学,在经验界的自然中找不到对应物,它并不是大自然本身的属性或规律,而是人的思维之智力游戏的能动创造,是人强迫自然回答人的提问时所运用的工具,正如再奇特的森林也长不出斧头或锯一样。特别是当自然科学超越直观阶段而进入非直观阶段之后,科学家的假设以及试验验证,就更要靠人的思维创造性。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无法从直观经验中产生的,那是由惊奇感引导的天才头脑的奇思妙想。
所以,只要与人发生了关系,自然就不再是本来的自然,而是人的自然,是人的惊奇、思考、审视、想象、需要之中的自然,是人的新角度使自然呈现出新面目。一方面,科学不只靠观察和试验,更要依靠想象能力和抽象能力。另一方面,当代科学的发展已经不再浅薄地声称绝对的客观性和中立性了,而是老老实实地承认,认识者的界限就是被认识对象以及结果的界限。我们进行科学研究的过程不是客观的,而是主观的。在确认一项科学成果时,必须把人的假设和方法、人所发明和使用的工具(仪器),研究者本人的个性特征、价值观念和信仰包括在内。每一个科学的发现都与发现者特定的人格素质和所处时代的信仰相关。因此,任何理论都离不开人,哲学如此,自然科学亦如此。每种理论都是从不同的角度来逼近对人的理解,只不过有些直接,有些间接罢了。
而最令科学家们头痛的是,在这个疯狂的人的世界上,每一个最新的科学成果都有可能被用于战争或军备。从等级政治到民主政治,从身份社会到契约社会,从古典主义的朴素风尚到近代主义的浪漫风尚,从理性主义的有序到非理性主义的无序,从有神论的虔诚到无神论的怀疑,从对宇宙、生命的静止理解到对宇宙、生命的进化理解,从绝对主义到相对主义……这些有目共睹的变化并没有改变人的野蛮嗜血,并没有有效地阻止侵略性战争的屡屡发生。战争与对战争的诅咒,成为当今世界人人关心的话题和生活方式。二战后,余悸犹存的人类经常自问:假如当时的希特勒最先掌握了核武器,如今的世界会怎样?我想,这绝非杞人忧天,当今世界的核武器储存量已经足以毁灭无数次地球,而谁也不能保证人性永远不会再次疯狂,即便这些核武器全部掌握在自由国家手中,也无法做出终极的保证,何况独裁者手中也握有这种可怕的武器。
所以,除了科学之外,人类还需要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的价值关怀,所有人文学的主要宗旨,一方面是确立人的价值、尊严、自由,另一方面是人的不断自省,也就使对人的弱点的揭示、限制和改造。对于当今人类来说,后一方面甚至比前一方面更为重要。因为,在人的所有弱点中,最要不得的危害最大就是人的狂妄,狂妄将导致人的兽性极端发作,导致动物界也从来不会发生的疯狂——人对人的残忍。只要看看历史上人类发明多少精致的刑罚工具,而且,几乎所有人对人极端残忍的时代,皆是以崇高理想为屠戮和侮辱的借口。
基于此,我认为,在关于人的本体论哲学中,最大的谎言莫过于对人性完美的论证,完美的人必是狂妄之人。在一个善待人性的时代,安于完美就是破坏自省精神和道德谦卑,就会为后人留下最不完美的可耻记录。而看重尊严且诚实的智者,应当探索每个时代的人性弱点并把它揭示出来,如果干得好,其救治方案可能就蕴含在这种揭示之中。只要这一方案不是排他的,即便错误也自有价值——在相互竞争的方案中为人们提供参照。
2002年8月22日于北京家中
【议报】2002.08.26总第5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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