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在倒萨问题上的分歧日重,曾有德国政要把布什总统比作希特勒,美国国防部长拉姆菲尔德也曾把法德两国讽讥为“老欧洲”。对西方大国之间如此出格的口水战,不必太当真,情绪性的相互贬损并不等于理性决策。但是,在2月17日的欧盟特别峰会上,法国总统希拉克对东欧诸国的态度,不能不让我感到“老欧洲”的霸道,其失态的表演,甚至近乎独裁式的要挟。

如果,希拉克仅仅在东欧诸国面前摆摆欧盟老大的架子,就欧洲和美国的关系应该如何定位的问题,简单地教训几句,也就罢了。但他却以欧盟掌门人的独裁姿态,拿准入证要挟东欧诸国:你们如此亲美,还想不想加入欧盟?而以我的记忆,欧盟的准入条件中,好像还没有“亲美者不得入内”这条——除非法国有能力强制欧盟加上此条。

不管法德两国作为火车头对欧洲一体化的贡献有多大,也不管希拉克对挺美的欧洲诸国如何气愤,但欧洲绝非法德两国的欧洲,欧盟更不是法国的独家公司。如果欧盟的绝大多数成员国接受了东欧诸国,法国莫非也要象当年退出北约防务委员会那样,用退出欧盟来显示法兰西个性?

法德与美英之间日益加深的裂痕,也引发了欧洲内部的龌龊,无论欧盟还是北约,以英国为代表的大多数欧洲国家,已经明确表示站在美国一边,特别是东欧各国几乎是一边倒地支持美英。如此格局,凸现了法德的反美立场,在欧洲并没有多大市场,也就等于把视美国为世界的“孤家寡人”的法德两国,率先在欧洲抛入“孤家寡人”的窘境。当北约18国通过了防卫土耳其的妥协方案之后,早已于1966年退出北约防务委员会的法国,就更显得形支影单。自然地,法国以欧洲领袖自居的姿态,也由此变成了一种幽默。怪不得希拉克在欧盟峰会上那么失态!

同时,希拉克一直在指责美国的霸道,也非常想在国际事务上与美国总统平起平坐,从科索沃战争时期在北约指挥权上与克林顿较劲,到在倒萨上与布什唱反调,单边主义的指控与和平主义的旗帜,不过是意欲成为世界领袖之政客野心的遮羞布而已。法德全力推动欧洲一体化进程的内在动机之一,也是想将欧洲建成可以与美国平起平坐的、甚至在实力上超过美国的超级合众国,法德就是合众国的当然领袖。

然而,自由同盟的领袖位置,不会让只想空手套白狼的政客占据,而是要靠道义和实力的双重优势,更要靠对人类的自由事业的实实在在的贡献,方能得到众望所归的承认。法国人送给美国人的自由女神,至今仍然矗立在纽约。她目睹了美国人在自由火炬的指引下,为人类的自由事业做出的一系列贡献——特别是在20世纪的伟大贡献,成就了美国在自由世界的领袖地位;她也目睹了世贸双塔于顷刻间化为废墟的大灾难,然而,自由火炬非但没有黯淡,反而在21世纪的反恐之战中燃烧得更为明亮,美国人没有退缩,而是更积极地承担起保护自由的大国责任。所以,法国人理应为此自豪:在美国,自由火炬将永不熄灭!

意欲成为世界领袖的野心可以理解,甚至在道义上质疑倒萨之战的合法性也不全然是胡搅蛮缠。然而,如果政客野心膨胀到利令智昏的程度,连起码的历史事实都抛到脑后,那就只能落得个“孤家寡人”。如果在二战、冷战和后冷战的三大时期,抗击独裁联盟的中坚力量,是法国而不是美国,即便现在法国想缩向孤立主义、不当自由同盟的领袖,恐怕诸盟国也不会同意其推卸历史责任的谦让。而二战以来的历史证明,法国几乎就是一路绥靖、当傀儡、当看客和当左倾先锋过来的,怎么就好意思“空手套白狼”地争当领袖?怎么就只因带头反对旨在铲除邪恶的倒萨之战,而成了“理想的守护者”和“良心的守护者”?(法国外长在14日的联合国大会上的发言)这样的自夸,也亏德韦尔潘说得出口。而且,面对别人不买账的局面,非但不反思自己,反而和别人耍横,傲慢地教训和要挟东欧诸国,哪里还有自由大国元首的风范!倒是很像思维混乱且小肚鸡肠的自私政客。

作为对比,同样具有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的英国,就很值得法国学习。就欧洲国家对抗击独裁势力的贡献而言,英国的贡献要远远超过法国,似乎更有资格与美国一争西方联盟的领袖,但是,作为自由主义发源地的英国,却既有清晰而坚定的道义立场,又有尊重历史事实的理智态度。英国一向以自由同盟的共同利益为重,尊重历史所造就的美国的领导地位,心甘情愿地当好美国的配角。邱吉尔在二战时期的英明果决就不用再重复了。海湾战争的打响也是撒切尔夫人帮助老布什下的决心。现在,如果说布莱尔是邱吉尔的当代传人,那么希拉克就是戴高乐的当代传人。在美英盟军解放了法国之后,戴高乐从反抗纳粹的流亡英雄变成了总统。他的统治,不仅以独裁作风闻名于欧洲,而且很快就开始疏远以美英为首的自由联盟,象毛泽东一样同时反对美苏两霸,使法国成为最早与中国建交的欧洲大国。戴高乐对西方盟国的最大背叛发生在1966年,他宣布退出北约防务委员会,并把设在巴黎的北约军事指挥总部赶出了法国。也许,正是意欲成为世界领袖的野心,使戴高乐和毛泽东走到了一起。否则的话,便无法解释:被美英解放的法国为什么会疏远美英;曾经一边倒地投入苏联怀抱的毛泽东,为什么会绝决地与苏联决裂。

两相对比,欧洲三大国英法德的国际形象之高下,岂不是一目了然。怪不得深受过极权帝国之害的东欧诸国,坚决地站在美英一边。

也许,在法国人记忆中,卢梭的公意至上、大革命的多数暴政和马背上的拿破仑对世界的武力征服,才是法国精英们最引以为傲的国粹。而当年的托克维尔对美国的制度及文化的精辟阐述,法国人并没有发自内心的认同。特别是二战时期被征服被占领的耻辱,使重演拿破仑式的辉煌历史成为法国人挥之不去的梦魇。对此的沉迷,使大多数法国精英丧失了起码的道义感和现实感,甚至把被美英解放也看作是一种民族耻辱;美国在战后的欧洲重建中的主导作用,就更是难以忍受的奇耻大辱。所以,从戴高乐时代起,法国政客就以在西方盟国中的不随和而着名,而且已经成为二战之后法国的外交传统:无论西方同盟面对怎样的国际关系格局,也无论这种格局多么需要盟国之间的团结一致,法国政客的优先考虑都不是盟国的共同利益,而是国内民意的支持和政客的名利地位,所以他们都要做出不受制于任何大国的自主姿态。否则的话,在整个二十世纪,激进的左倾思潮决不会成为法国知识界的主流,不会出现诸多把自由社会中的反叛姿态视为英雄壮举的知识名流,也不会奉行“为自主而自主”的独立外交,更不会出现对年轻美国的老贵族式傲慢。

尽管,在整个二十世纪,法国的道义形象和实力皆远不如美国,但是法国人自恃历史悠久和文化灿烂,在心理上一直蔑视美国。所以,在信息共享的全球化时代,法国的某些知识精英居然把好莱坞电影的全球化定性为文化入侵,并以保护国粹的理由而联名呼吁政府和全社会加以抵制。如此惊恐地看待美国文化,绝非健全意识的表现,而是病态的文化自恋和狭隘排外,大有文化不宽容之嫌。相比之下,从来没有呼吁过抵制欧洲文化产品的美国人,虽然免不了牛仔气的放浪或好莱坞的浅薄,却有海纳百川的宽容胸怀。

以我之见,法国精英阶层的反美情绪,之所以激烈到丧失了起码的道义和理智的程度,就在于:自以为流淌着贵族血液的法国,曾经在马上的拿破仑时代成为世界霸主的法国,曾经是欧洲乃至世界的文学艺术中心的法国,面对平民化的年轻美国之时,很难接受美国的道义优势、超强实力和风靡全球的文化,不能不流露出对美国牛仔的轻蔑。而在这种轻蔑的深处,埋藏着的却是衰落帝国式的或落魄贵族式的内在虚弱。由此,他们在国际政治上必然陷于盲视:基于自身的文化虚荣和本国的狭隘利益,而无视同盟的共同利益和当今世界的最大威胁。

从知识精英的文化自恋到国家元首的大国蛮横,难道这种没落贵族式的嫉恨交加的傲慢姿态,与那些昔日辉煌过而近代以来落伍的国家,针对美国的仇恨大宣泄和盲目排外,有什么根本的区别吗?难道这不是同一种惶恐而委琐的虚荣吗?

有趣的是,世界各大媒体都报道了希拉克对东欧诸国的教训,就连凤凰卫视也有报道和评论,但是,在中央电视台的国际新闻节目中,我只看到了希拉克的形象,却没有那段蛮横言词的报道。其中透露出的信息,有点耐人寻味。仅仅是希拉克教训东欧诸国“幼稚”,命令其“闭嘴”,又不是江泽民教训香港记者“太幼稚”,与中国政治毫不相干,何必也要为权势者讳呢?莫非央视的喉舌功能,对中国主席的爱已经惠及到法国总统了?如果是布什对东欧诸国蛮横地说:不支持美国,还想不想加入北约?央视还会为权势者讳吗?——尽管布什是世界上唯一超级大国的总统!

我想,凡是了解中国政治的人,都会得出大致相同的答案。911后不久,布什总统关于反恐战争中“非友即敌”的划线讲话(要么站在美国一边,要么与恐怖分子为伍),不是被中国的主流媒体和专家学者作为“牛仔政客的霸道作风”,加以大肆炒作和激烈抨击吗!直到今天,这种划线方式仍然是国人反美的经典论据之一。

2003年2月19日于北京家中

【议报】2003.02.24总第8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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