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波,朋友们会称呼他晓波、刘波,最近网路上有人给他起个新的昵称:“阿波”。因08宪章被捕后,时常被人称为刘县长,我们约吃饭时说到刘霞,一般更多地会以县长夫人称之。最有意思的是旧书网给他起的名字,刘晓波的几本著作署名是这样写的:《形而上学的迷雾》,上海人民出版社,作者大磕巴;《审美与人的自由》(北师大博士论文)1988年9月出版,作者大磕巴,出版社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顺便说一句,前一本书由原价的2.8元/本,涨价:到110元/本。后一本书在旧书网售价已经涨到800元/本。呵呵,啥叫个洛阳纸贵。
刘晓波是个好人,好朋友。
最早知道刘晓波是1986年9月。那次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召开“新时期十年文学讨论会”,电影学院的同学余纪应邀出席,晚上回来他给我们描述会上带点混乱的热闹。他学刘晓波带东北口音、略有结巴的发言:“中国当代文——学就,就是古,古典文学的拙,拙劣模——仿”。那次会议的发言之后,刘晓波被称为“文坛黑马”。在那个很有些狂飙突进意味和鼓励“深刻的片面”的年代,刘晓波批判的激情和他的直言不讳给我们留下印象,当时有评论肯定他“观点的执着和焦虑的真诚”。后来刘晓波跟许多当代文化界名人成为朋友。
他在北师大上课,我去听过几次,那时彼此不认识。他讲课效果很好,虽然讲的是文艺理论课程,但每次上课之前先写一首古典诗词在黑板上,然后跟学生一起品味。上个世纪80年代,他的著作和思想挺时兴的,有朋友跟我说,张艺谋拍《红高粱》时,剧组的主创人手一册《选择的批判》。现在看看想想,那个80年代可真是上个世纪的了。
再看到他是在电视上,他已经成了“动乱黑手”,再后来许多名人硬性想法设法也要帮助他,有的名人就不太方便跟他来往。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跟刘晓波成为朋友。好像是1990年代中期某一次他被放出来之后,他想编一本文化界访谈的书,叫我帮他组稿还是约我写稿子之类的事。我对刘晓波写的文章极欣赏,讲电影和文学、哲学他都有感觉,他读电影和文学首先能体悟到那种文本的快感。后来我跟他聊到苏珊·桑塔格讲艺术的色情学,都觉得是个意思。我们都注意对文艺作品的肌理、结构和文本关系要有一种敏锐的感觉,讲究阅读时有文本快感。他的中、外文学和哲学功底都很好,学进去之后还有自己的看法。
再后来他文章越写越好,那种贴着人情事理讲话的学养训练和平实讲话,实话实说的风格在他以后的政治、社会评论中也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奇怪的是他这个人也跟文章一样,越来越温润,越来越坚韧、处变不惊,而那份激情和准确、犀利还在。我认识的人中,很少见到性格变化这样大的。跟朋友们私下里议论过这事,我们一致认为他是受到妻子刘霞的影响。刘霞这人性格十分平和、沉稳。可她有时也有够讨厌,我们邀晓波搓饭或者到昌平爬山、吃烤鱼,她总不来,自己在那画油画,做摄影。刘霞的油画色彩感觉挺好,用色比较简单,用偏中性色多些,用色不是很猛,构图上则常常好弄个破格。刘晓波被捕和获奖后各大媒体用的照片都是他的妻子刘霞拍的,这是一个记录。就凭那些摄影作品,刘霞的风头就比法国总统萨科奇的妻子大了去了。2006年我到巴西去搞一个电影策展,问刘晓波要带点啥,他只要带几个丑娃娃,刘霞做摄影作品有用。我买回来几个好看的布偶娃娃,晓波说不对,不够丑,后来看到刘霞的那一组拍娃娃的摄影作品,才明白她是有本事审丑的。刘霞喜欢喝葡萄酒,我喝酒过敏,朋友送给我的葡萄酒几乎都送到了他家。
写到这里忽然意识流,有一次我们开车去昌平县山上吃烤鱼,路上忽然说起秦城监狱就在附近,不到两公里。几个人开车到了监狱门口,刘晓波和刘荻都在里头住过,于是两人就讲里头的格局和规矩。晓波因为08宪章被捕后,朋友之间就乱造冷笑话,说那天我们是炒房团陪刘晓波去看房,其实刘晓波这次被捕后压根没住过那。
刘晓波被捕前四、五天我们一起吃饭,他给我和朋友看08宪章的文本,我挑几个文字不通顺之处,他用笔画画,之后我郑重地用黑色签字笔签名。那天我们几个朋友都认为这是一个非常理性而富有建设性的文本,一点没觉得这是件危险到要让他蹲11年黑牢的事情。
至今记得这个日子,2008年12月10日得到消息说晓波被捕,打电话给刘霞,说不出安慰的话。刘晓波被捕后,同事崔卫平来电话问我有什?看法,答曰:“对他的文章彻底门下走狗;我对宪章完全同意,一个字都改不动。好像他自己也没想到会因08宪章入狱。我也没想到,这次审判居然成了巨大的脱敏事件,人们纷纷对政府的残忍和昏庸说话。”那一阵,许多人都接到崔卫平的“午夜凶铃”,大陆文化界许多人在历史中留下了自己的声音。
更没想到的是,爱好和平的国际社会居然表示了他们对中国人争取自由的些许支援,对和平、理性精神的些许赞美。10月8号那天彻底无法写东西,整日听贝多芬的《艾格蒙特序曲》、《科里奥兰序曲》、《莱奥诺尔序曲》和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真炮版。等到下午,诺贝尔奖官网上的倒计时时码终于归零。听到挪威诺奖主席用声调不对的发音念出“刘晓波”三个字时,终于体会到什?叫做“喜极而泣”,涕泗交流,长哭当歌。六四惨案之后,21年过去,我才哭出了这一声。10月8号下午,微博和Twitter上沸反盈天,大陆微博很快就寂静了,推特上还是热门话题,许多大男人自曝曾经泪如雨下。这期间我看到的最有趣、最有劲的一条评论是:“刘黑手,你也有今天啊!”
之后刘霞的电话就再没打通过,本来这个月跟她约好送她去锦州看晓波的,原计划就是今天,我给晓波买了三箱两个牌子的八宝粥,买两个牌子是要看看他喜欢哪个口味的。刚才网上消息说她昨天坐公家车子去了,这会晓波应该已经得知这个迟到的慰藉了吧。这会儿,三箱八宝粥还在我的汽车后备箱里。也不知什?时候能交到刘霞手里,更不知道我什?时候能见到刘波,好想拥抱一下他。
文章快写完,又到推特Twitter上看看,得到消息:刘霞已于今天(10月10日)见过晓波,晓波已于9日晚从监狱方面得知获奖消息。跟刘霞见面时,晓波流下激动的泪水,他说这个奖属于六四亡灵!
茨威格写过《人类的群星闪耀时》,那个小说集描绘了诸如拿破仑的将军格鲁希在奥斯特里兹做出固守决定和亨德尔看到《弥赛亚》剧本那样的一秒钟对历史的影响。刘晓波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对中国历史的影响我一时还看不清楚,但我清晰地感觉到,中华民族争取宪政民主保证下的自由这一进程将以诺奖前和诺奖后作为一个重要座标点。刘晓波的《我没有敌人》一文及诺贝尔和平奖委员会的行动与温家宝总理讲话中的普世价值观遥相呼应,未成绝响。这几天,我生出一点奢望,盼望政府当局能够真诚反思并体认普世价值,盼望中国政府的总理温家宝提出的政治改革设想能够立刻实施,在这过程中能够汲取08宪章中的温和、理性建议。多盼望现在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能够正视公民社会的政治诉求,兑现总理温家宝对百姓的承诺,促成社会和解,为中华民族的未来擘画一个共同富裕并融入国际社会大家庭的蓝图。刘晓波在铁窗后向我们呼喊,文明社会在挪威森林中向我们挥动橄榄枝;Yes or No,我们给他们一点回应吧。
20101010
【亚洲周刊】2010.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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