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不可描述的原因,使得许多朋友问我如何才能看到这两篇文章;由于不可描述的原因,我把两篇合成精简版的一篇文章。不当之处,请多包涵。

7月13日,星期四。连续高温后的北京酝酿着一场雷雨。它让我想起曹禺的话剧《雷雨》,空气中蕴含着不安和焦躁,仿佛有什么事即将在雷雨中爆发。一切都不出所料,我院中的白花倏忽开放,滚滚天雷从心头碾过,这花为谁而开,那雷为谁而劈?风雨如晦,花自飘零,雨声是那夜的旋律,大地回荡着上苍的悲鸣…….天地恸哭,放悲声直到老,让世界知道,一颗高洁的灵魂归于天国。

有人问,这国为什么出不了曼德拉,昂山素季?曼德拉27年的牢狱有18年是在罗本岛上度过的。是的,他的自由在那里被剥夺,但人性并没有泯灭,甚至包括曼德拉的敌人。毕竟那里有信仰的底色,无论黑人还是白人,这就是很多人问的,为什么南非出了曼德拉,为什么缅甸出了昂山素季。

南非、缅甸人民所幸运的是他们有曼德拉、有昂山素季。而曼德拉、昂山素季所幸运的是遇到了有底线的敌人。

尼尔森•曼德拉在罗本岛服刑时曾以《裘力斯•凯撒》中的名句“懦夫一生死多次,勇者一生死一回”来激励自己。这句话,可以用在结巴身上。

7月14日,星期五。一则屁股决定脑袋的决策在零点后传出,它冷酷而残暴,决绝又狠毒。我想起苏州灵岩山的每一个清明,如临大敌,一个女子带血的死亡令他们几十年来惊慌恐惧,所以他们害怕每一座坟茔,害怕每一寸土地。作家野渡说,他们让一个没有敌人的人死无葬身之地,从此他们面对的都是敌人。如果禁绝可以止息一切,那么人类至今尚在禁锢之中,只要人心不死,人性尚在,“所有的车流皆有可能是送葬的灵车,所有的声音都有可能是掘墓的咒语,即使镰刀继续收割人头,哪怕锤子继续砸毁纪念碑,每天清晨红色尿布被帝国的阳具顶起时,每一粒飘散的骨灰都将呜咽成黑暗时代的遗嘱,如同海平面上的太阳一样成为时代的光源,灼烧着那一双双等待未来审判的黑手……”(萧轶语)

7月15日,星期六。魂归大海。

世界上的水是相通的,从此大海被赋予了灵魂。
他的学生马少方说:7月9日我悲愤中写下“此土不配葬师翁”,结果,今天中午吾师被海葬。虽然,我会在每一个遭遇的海域纪念他,但我知道:今天的海浪已带吾师去了他热爱的自由天堂。万古自由魂,吾师已永恒!
刀儿说:大海起起伏伏。平静时,每一道波浪都是你的微笑,汹涌时,每一道波浪都是你的怒吼。
江雪姑娘说:他的名字还无法在这土地上传诵,他的骨灰也无法在这国土上安葬。就这样归于大海,也好,在这海水覆盖的地球,所到之处,自由才是他永恒的故乡。而相信公义如江河滔滔,总有一日会冲决牢笼,拍打上岸。
摩西是先知中最伟大的一个。他是犹太人中最高的领袖,他是战士、政治家、诗人、道德家、史家、希伯来人的立法者。他曾亲自和上帝交谈,受他的启示,领导希伯来民族从埃及迁徙到上帝的应许之地——巴勒斯坦(古称迦南地),解脱他们的奴隶生活。

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击败了米甸人,在摩押平原驻扎时,上帝令摩西上尼波山,在山上上帝指给摩西看他应许之地,惟他不能进入。 在遥望了应许之地后,摩西死在山上,至今没有人知道他的坟墓。

摩西生前无法进入迦南地,但他死后,灵魂得以进入迦南地。

博尔赫斯说,死,就是水消失在水里。世界上的水是相通的,从此大海被赋予了灵魂,地球上四分之三的面积都是他的应许之地。

三年前的某夜,和我一个小区的朋友接到一位女子的电话,电话那头只是哭泣,长久的哭泣……次日我去朋友家晚饭,他说,她是孤单无助的,夜夜饮酒助眠,却夜夜不得安眠。然后他话锋一转:你们很像,你不要成为她。彼时的我板寸已经长到三寸,无论发型、气质、形象、性格都相去甚远,我说不可能,我们并无相似之处。朋友说:你有她的潜质。我想想后肯定地摇头:我不会成为她,因为我没有那样的丈夫。

在那之后,我目睹过另一个妻子为了丈夫往来奔波、侍奉父母、抚养孩子、充任丈夫的辩护律师,她那么坚定,而且无惧。

那之后,我还目睹过另一个娇小柔弱的妻子,为了10年漫长的等待,开始了一场又一场的京津两地奔波。她眼神坚定而执着,只有在我说到有陌生朋友的头图一直用她丈夫的头像时,她会泪眼婆娑。

我更加肯定,有什么样的丈夫就会有什么样的妻子。事实上,这句话并不完整,不是所有的妻子都会成为这样的妻子,抛家别子、恩断义绝大有人在,当然,这里是指深爱丈夫、又有担当勇毅的妻子。

当我们说到勇毅的爱情,浮现在眼前的总是19世纪俄国的十二月党人妻子。在王康的著作中,曾经有一段关于西伯利亚冰天雪地中十二月党人妻子的故事,那些妻子们全是名门望族出身,全是千金小姐,全是年轻美貌的俄罗斯女郎,她们幸福地嫁给了那些贵族青年军官。一夜之间,她们的地位和命运发生了剧变。

第一个到西伯利亚去的是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她是彼得堡著名的美人儿,普希金心中的偶像。普希金跟很多女人有风流艳史,但是他心里面最爱恋最倾慕的是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她不仅美貌温柔,而且聪明博学,精通五门欧洲文字,有极高的音乐天赋。

从莫斯科到西伯利亚的路程有5750公里,那时候没有汽车,更没有飞机,得走一年多时间。沃尔康斯卡娅颠沛流离,万里迢迢,终于到了西伯利亚。她在法文日记里面写到,“谢尔盖(丈夫昵称)向我扑来,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我突然听见一阵镣铐的声音,他那双高贵的脚竟然戴上了镣铐!我突然理解到他的痛苦,他的孤独,他的愤怒。我跪倒在丈夫面前,亲吻这一堆冰凉的镣铐,好久好久才站起来亲吻我的丈夫”。

从此,亲吻镣铐的女性成为俄罗斯爱情的象征!人类爱情因了这冷酷、冰凉的镣铐而更加圣洁!

倾慕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的还有大诗人涅克拉索夫。涅克拉索夫写了一首长诗《俄罗斯妇女》,其中第一首就是献给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的:

无论他遭到多大灾难
无论西伯利亚多么遥远可怕
我也要把心里最好的、所有的爱献给他
到那遥远的西伯利亚去……
我在他的面前双膝跪倒,
在拥抱我的丈夫前,
我先把冰凉的镣铐贴近我的嘴唇!
刹那间,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下来

所有的人都脸色苍白,含着热泪,
分尝我们相会的幸福和苦涩!
神圣的、神圣的寂静啊!它充满何等的忧伤,
又漾溢着多么庄严的气息!

在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之后的100多年,一位因仰慕才华而不顾一切扑向爱情的女子,成为一个时代政治犯妻子的象征。

她只是为了一场爱情,却不意这场甘之如饴的爱情在人类文明进入21世纪后竟像飞蛾扑火一样,把自己投入到一段凄绝悲壮的自我燃烧之路,而后迸发出璀璨的光芒,直到把自己燃烧成一只涅槃的凤凰。她二十余年的爱情与一个国家的政治力量碰撞、抗衡,她就是那枚柔软易碎的鸡蛋,在冰冷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被蹂躏、被碾压,但多么坚硬的机器也没有压碎那份忠贞不渝的爱情。

他说:“你的爱,就是超越高墙、穿透铁窗的阳光,抚摸我的每寸皮肤,温暖我的每个细胞,让我始终保有内心的平和、坦荡与明亮,让狱中的每分钟都充满意义……我的爱是坚硬的、锋利的,可以穿透任何阻碍。即使我被碾成粉末,我也会用灰烬拥抱你。”

被灰烬拥抱的妻子,温暖而悲伤。

我不认识他,也不认识她,所有关于他们的爱情都是听来拼凑起来的。

当时,她只是他的同居女友,为了能与他见面,她找遍各个部门申请与狱中的他结婚:“我就是要嫁给那个‘国家的敌人’。”种种辗转审批之后,有关部门下达了一纸红头文件,批准两人结婚。

从此,她开始了“有名份”的奔波。

他被关押在远离北京的大连,瘦弱的她每月拎着大包小包的食品和书籍,挤上九十年代闷热、缓慢的火车。她每个月从北京往返,旅行1600公里去探视他。“驶向集中营的那列火车 ╱呜咽地辗过我的身体╱我却拉不住你的手……”她在一首诗中写着。

每一回,他都数着。他劳教3年,她去了38趟,前18趟他们都见不上面,她放下东西又孤零零地返回。

这以后,她和他度过了九年相对平静的岁月。那大概是她最幸福的时光。

然后又是九年的生离死别。她在北京,他在锦州。她再一次,独自踏上了奔波路,最后亲手,把他的灰烬撒向漫无天际的茫茫大海。

在这波谲云诡的九年间,我听得最多的是朋友们如何闯关去探视没有自由的她却最终止于楼下,她站在五楼的窗台向下凝望而无法靠近时孤独的眼神,有朋友曾苦心孤诣跟当局谈判想把患上严重抑郁症的她接到一处远离城市喧嚣但有朋友相伴的地方养病,显然无功而返……这九年间,她像一只折翼的天使流落在人间,无助地禁足在一方小小的天地,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期间遭逢了父母双双离世,弟弟无故被株连,丈夫在全人类面前剥茧抽丝、蜡炬成灰。

一个热爱诗歌、热爱摄影的女子,一个仰慕才华却从此走上不归路的女子,她那么羸弱瘦削,却独自承受了漫漫苦难。我不能想象这3000多个日日夜夜,她是如何在深夜茫然四顾放声痛哭,在白天像个囚徒一样热爱着门外的脚步声、汽笛声、一切人间真实的烟火的声音,她熬过漫漫长夜,却没有熬过冷酷残暴,那双眼,合上了不尽的缠绵,那双手,松开了人间的牵绊。

他走了,她依然没有自由。

在河畔随风摇曳的柳丝下,我独自思考人生与爱情。无论身边有多少支离破碎一塌糊涂的爱情,无论今生是否遇到或不能遇到如疾风之于劲草般的爱情,我从未怀疑人类有这么一种神圣的感情存在,只是因为爱,奋不顾身,哪怕烧成灰烬、磨成齑粉,哪怕形单影只、茕茕孑立,那份爱一直在艰难困苦中煎熬,沸腾成庄周之蝶,升腾如霞光灿烂。

【作者微信公号】2017.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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