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语:

2015年2月20日晚间,刘霞摄影展在马丁•格罗皮乌斯展览馆(Martin-Gropius-Bau)推出,这在当代艺术史上,是一突出事件;而在当今世界文化中心柏林,也是一城市事件。因此观者如堵,数百人将展厅挤得水泄不通。德国外交部和文化部都派官员出席,政府发言人还在开幕式上发表长篇致辞,强调民主和人权永远是西方不可动摇的价值观,呼吁还刘晓波和刘霞彻底的自由。随后,博物馆馆长、从美国专程而来的艺术投资人吉姆、德国笔会前秘书长韦斯纳和流亡作家廖亦武均发表了致辞。末尾,廖亦武和搭档马库斯演奏了洞箫和大提琴协奏曲《呼吸秋千》,从维也纳应邀而来的著名汉学家Martin Winter在音乐中即兴朗读了刘霞的两首诗。

开幕式结束,大伙儿涌向展厅。四面高墙挂着20多年来刘霞全部的摄影作品。展厅中央,矗立着著名纪录片制作人艾晓明访问刘霞的视频,前后两面一样,但人们可以挂上耳机,听到刘霞用德语和英语倾诉。满墙的玩偶如愤怒的幽灵,劈头盖脑挤压过来,而70余幅图片中的活人,除了刘晓波,就是廖亦武。我慢慢回忆,依稀记得自己的那幅,摄于2007年冬天,那挺有质感的围巾,还有裤子,都是刘晓波的。

柏林电影节摄影师Ali Ghandtschi让我留影。而开幕式引人瞩目的焦点,是绿党领袖高调出场,并在电视镜头前讲话,她对廖亦武说,在北京时,她曾前往探视艺术家艾未未;另外,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塔∙米勒和柏林文学节主席乌里∙施莱博也应邀出席,并与廖亦武、孟煌、左菁、老贾、阿里等共进晚餐,饮酒畅谈至深夜。

台湾驻柏林代表处的何先生也应邀出席。

次日中午酒醒,致电万里之外的刘霞,她高兴坏了,连说虽然不能前往,但急不可待,要独酌一杯,庆祝一下——我则想起《出逃回忆录》中有关于她生日的叙述。关山重重,今夕何夕,不知何时能重逢?唏嘘之余,特摘录于后:

2009年4月1日,刘霞生日,也是西方愚人节,十几个国际知名反革命在警察跟踪下赶往刘家共庆。我也应邀和前作家、后赌徒、现餐馆老板周忠陵一道去凑热闹。刘霞依旧嬉皮笑脸,表面上,丈夫刘晓波入狱并没有影响她活下去的热情。“老廖!”她大叫道。“去年警察闯进门抓晓波,咱第一反应,就是拉抽屉抓还没来得及转给你的海外稿费。咱想自己钱丢就丢了,穷鬼老廖钱可不能丢。瞧瞧对你多够意思!”

“有多少?”

“七千大洋。”

“我请大伙儿吃大餐。”

“不够啊。晓波常年伏案,腰坏了,你得为他买把名牌躺椅,等年底傻瓜回家,见椅如见人,一屁股下去,相当于镇压住老廖秃​​头。”

“万一傻瓜放屁呢?哈哈,这也太暧昧。”

“你走啦,得留点念想在这儿。”

“谁说我要走?”

“我的直觉。晓波进去了,你不走迟早也得进去,何苦呢?况且我们都认为你只适合泡洋妞。”

瘪嘴以对。这晚,由作家徐晓和刘霞的胖弟弟主厨,美味佳肴数不清,十几人围了一长桌。刘霞上位,依稀记得从少女时期至今,她都特能吃喝,还特清瘦,恰好与瘸腿周忠陵相映成趣,如同一对褪色斑竹,稍微眼虚,就忽略不计了;而北大尖子学者刘军宁、六四精英杨冠三、刘苏里都牛高马大,谈吐也分外醒目;我和纪录片导演李小山虽不高大,但肥肉较多,也显而易见;当然,最为醒目的是鲍彤老先生,共产党前总书记赵紫阳的贴身秘书,1989年老赵垮台,他也受累被判刑七年。

除开江湖坏种老廖,在坐诸位都是正人君子,举止有度,所以刘霞和她女友李红就瞄准我单挑,频频灌酒。刘霞道:“敞开肚皮喝啊,到了状态,就把你写给晓波那歌吹一遍。”

那叫《六四悲歌》,作于大理苍山脚下。题记道:“2007年秋日一个黄昏,我在云南接刘晓波电话,特别消沉。他说,难道死难者都被人们忘记了吗?我们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吗?我哭了。通夜难眠,于是有这首歌。”

稍微夜深,楼下警察就来电话,催鲍彤离开。捷克作家昆德拉有个特棒书名:《为了告别的聚会》,说不定这一聚一别,就再也见不着老先生。于是我又一饮而尽。

大伙儿静静候着,我起而复坐,因脚有点飘,刘霞就亲自从我背包抽出洞箫奉上:“得,吹吧。”我一脸混沌,又要起,刘霞命令道:“得,坐着。”于是挺直腰板,将箫孔抵住下唇,嘘口气,如旷野倦兽。“生者我流浪中老去,死者你永远年轻。”我嘟哝两句,两眼忽一黑,就砍头一般滚落桌底。众人大乱,接着将死狗拖出来喂热水,未及三口,就翻江倒海狂吐。众人更乱了。灯光如星子纷纷沉入宇宙深处,朦胧的银河系中传来刘霞的阵阵惊呼。我被抬出门,因醉鬼重如磐石,大伙儿一下子没搂住,就皮球似地弹跳而下,哐当哐当,连滚三层,楼梯转折处也没刹住,感觉一记记闷棍猛敲后脑勺。接下来,我僵卧马路边候车,并鼻青脸肿随周忠陵回家。次日苏醒,头疼欲裂,医生诊断为轻度脑震荡。周忠陵骂道:“好端端的生日给搅了,摔死你狗日的,追悼会也没人参加。”

我急忙作揖认错,也挨个儿发邮件给大伙儿认错,刘军宁回邮:“哪有豪杰不醉酒?”杨冠三称:“竹林七贤遗风,脑袋结实就不错。”刘霞还是哈哈哈,没话。

卧病期间,艺术家片山空突然来访,周忠陵皱眉道:“你俩去外面鬼混可以吗?”原来此公以二度吃屎的行为艺术名震天下,周忠陵是餐馆老板,自然避之犹恐不及。于是我俩识趣下二十二楼,进一川菜馆包间,点了鸡杂火锅,边吃边天南地北瞎侃。片山空附耳过来道:“今年是共匪八十八大寿,我准备再搞一作品。”

我警惕道:“老弟该不会三度吃屎吧?”

片山空正色道:“比吃屎高尚。”

“是么。”

“1921年8月1日,在浙江省嘉兴南湖一条革命红船上,中国共产党宣告秘密诞生;1999年8月1日,我们也效仿一把,去嘉兴南湖红船旁边,租一黑船,中国共乱党宣告秘密诞生。由十二艺术家化妆出演十二党魁,比如李达比较正统,口碑较好的老栗可对号入座;陈独秀比较激动,与喜欢挑事儿的温普林绝配;张国焘分裂红军,弄不好是最擅搞分裂的艾未未他舅爷;我多次变节,跟后来做日本汉奸的周佛海差不多;你老廖满肚皮坏水,大阴谋家毛泽东一角就归你了……”

“哼哼,等十二匪首一聚齐,警方就一网打尽。”

“所以得严防走漏风声,电邮、电话、短信、推特、微博都不能用,我挨个儿确定人选,当面通知,重温共匪地下史,也是整件行为的一部分。”

“到时候有人接应吗?”

“有。”

“暗号呢?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话音未落,包间砰地被踹开,周忠陵门神般叉腰屹立,怒火中烧:“燎你妈逼!欺人太甚!”

片山空抱头鼠窜。我惊问为何如此不客气?周忠陵又吼道:“廖亦武,我们绝交!”

我点头哈腰,细究其故,原来老兄他刚才电脑炒股,见涨幅恰到妙处,正要敲抛出键,屏幕间却兀地浮现片山空二字,跟着是遮天蔽日之肥臀。老兄他一慌神,竟啪地敲了买进键:“半秒不到反赚为赔,痛失六千块!老子凭直觉转身撵下楼,果然是你俩丧门星躲在这儿发功。”

我忍不住前仰后合,把周忠陵也传染得转怒为笑。真不愧幽默第一的四川人,更不愧一起坐过牢的铁哥们儿。

【中国人权双周刊】第151期2015年2月20日—2015年3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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