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波是不是基督徒?这将成为中国当代政治史上的一个课题,抑或是中国基督教史的、还是中国当代知识分子史的?很久我都有一个疑惑:晓波生前为什么没有受洗?今天偶然读到《王怡的麦克风》中的《摘抄:铁窗后的福音》,第一次知道晓波在狱中的终极思考,竟然达至如此之深的程度,他当然早已超越肉身、生死:
“时间停滞,我正在被无尽的空间所驱赶,似乎自己将随时堕入绝境。虚无在脚下,万有在头顶,交替挤压——歌唱着挤压——我必须承受平庸的纠缠。……我很想祈祷,在这个星光黯淡的夜晚,但我没有信仰,没有上帝,只有一点点可怜的烛火。我相信自己是一座大毁灭后仅存的残破城垣,立于天地之间和阴阳交错的急转弯处。空无是一间房子里的一座钟,帮我在屡屡错过的时刻找回准确的分分秒秒。我能够让肉体抛弃灵魂,在精神只用来维持肉体虚荣的瞬间,远距离观察思想的碎片。”
其实,信仰是一个精神过程,而非思辨或者哲学过程,对于哲学博士刘晓波来说,他读福音,一定会写许多思辨文字,但是他的思考,却必定是关于人生和生命的,他不选择在狱中、或在中国受洗吗?他不要在受刑期间受洗以免太过“表演性”?或者他真的还没有彻底想明白,他的政治抱负会不会受到教会的局限?这些我们也许永远不知道了。
他究竟在挣扎什么?我多么想知道……因为那是一个临界点,每一个人在那里,都是不一样。
有个清晨,她仍昏迷在急救室里,我一个人恍惚出去,站到静寂的高速公路旁,只有一个了结的念头在翻腾。当时闪过的念头,后来我从陀斯妥也夫斯基的一段文字里又读出来:“……希望永远失去了,而生命却单单地留下,而且,在前面尚有漫长的生命之路要走。你不能死,即使你不喜欢生。”
我在日记里写道:“这是近十个月来我所读到的最贴近我心境的文字,从未有过的绝望而又不能被安慰也无法被替代被宣泄的感受,以及人生曾获得的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你抓不到一根救命稻草,这些大概就是我一生没有意识到的个体灵魂中最隐秘的无根基性。”
人在多大程度上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此时对我已成一种滑稽。我的意思是,我们曾是那样自信于“修复”国家、民族、社会、文明之病入膏肓的一类“人物”,临到独自面对一个人和一个家庭的灾难境地,除了天塌地陷之感,一无所凭。我忽然看到了存在的深渊,一个无底的黑洞张开在脚下。
这个悬崖,就是所谓“终极”,它不会让你想起福音、圣经、耶苏……但是,有人可以跳跃过去,有人可能退下来,如我——
在这个悬崖上,此岸的现实世界彷佛只给我留下了求生的本能,和一个要救她的疯狂念头,同这念头相连的,就是对人世之外的奇迹的渴望,它拼命飞向了彼岸,那个对我来说陌生却从不想去触碰的神秘世界。
车祸后来自基督教、佛教和气功对我们的救助,也是源源不断,我要自己绝不拒绝来自彼岸的任何救助,各种祷告、默想、入静我也一一都作了,只为她默默去作,不因我而成为一个障碍。我知道这不是信仰冲动的发生,只是一个世俗人的绝望而已。
我所渴望的只是神迹的降临,这成了一个极功利的判断,它在此岸和彼岸之间筑起一道屏障,叫我逾越不了,终因未见有奇迹降临于我们,使我不能摆脱尘世。
晓波肯定到过那个悬崖,他在那里想了些什么?
【苏晓康脸书】2022.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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