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7月金钟(右)和刘晓波在北京会面(Stacy Mosher)

● 编按﹕刘晓波“中国需要三百年殖民地”之说,最初发表在本刊一九八八年十二月号。二十年来,他为此饱受辱骂。本文回忆当年情景,并对晓波的文章与贡献作出评析。

刘晓波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后,海外和香港台湾的中国人大多数为之感动、兴奋,伴随着这样巨大的荣誉,“名满天下,谤亦随之”,那是难免的事。一方面是视他为仇敌,四次将他投入监狱的那架如山的国家机器,另方面来自自由的人性社会。人无完人,刘晓波当然也不例外。就像外面的总统选举那样,候选人之间的互相攻击,有时可以达到“惨不忍睹”的地步。不过,晓波涉及的主要是一些观念形态和道德评价的问题,比较“见仁见智”。

其中有一条和我有关。那就是他说“中国需要三百年殖民地”。这句话是二十二年前他接受我的访问时谈到的。刊登在《解放月报》一九八八年十二月号上。为了这句话他在八九学运失败后的大批判中遭到猛烈地咒骂和攻击,我的访问被收进官方出版的《刘晓波其人其事》中,鉴于晓波当年在青年和大学生中的影响力,这句被定性为“卖国主义”的话,几乎是听闻晓波的人都知道,也是官方大力抹黑他的一个不容置疑的“罪状”。

本刊初期的卖点:人物专访

过了二十年,现在又有人翻出这句话来攻击他或是责备他,也有一些人来找我求证。为此,本刊今期(68页)便将当年访问全文,予以发表。我不能代表狱中的晓波说话,但我有责任向公众交待当年采访的状况及我的看法。

发表这篇“史料”,不单是为晓波的观点作必要的澄清,为研究一位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的生平事迹,提供一份珍贵的第一手资料;而且晓波获奖意义重大,对他的研究也就成为中国极权主义及其反抗运动研究的一部分。

一九八八年,啊,距今已是一代人的时间!(最近会见几位来港读硕士的大陆学生,他们都是那时出生)那时的北京,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节。我们这本杂志才创刊一年多,当时刊名叫《解放月报》,是先社长许国(哈公)先生拟定的,哈公八七年六月去世后,刊名续用到八九年底,一九九○年一月起改名为《开放杂志》至今。从创刊起,我担任杂志的总编辑。人物专访是每个月的必备节目,由我一手负责。还记得有人告诉我,当时蛇口的负责人袁庚很爱看《解放》上“许行的评论和金钟的专访”。许行先生是我们创刊顾问,香港资深政论家,至今仍是本刊的主要撰稿人。

那时人物访问是每期的“主菜”,最初是以本港文化界名人为主如李翰祥、黄霑、倪匡等,以此争取本地市场。访问方式利用月刊篇幅较大,可以做比较深入的探索。尤其当时很受意大利名记者法拉奇的影响,她那些人物专访都很长,又很可读。记得她访问邓小平,大陆只发表二千字的摘要版,香港则可以看到上万字的全文,非常过瘾。因此,我有样学样,拿个录音机,到处穷追猛打。一般人物访问大约四千字左右,但刘晓波这篇却长达八千字。

“三百年殖民地”论的出处

晓波在八十年代中期任教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因为批评美学家李泽厚而名声鹊起,被称为“黑马”。八八年六月,他成为中国第一批被授予博士学位的青年学者。八月,就被挪威奥斯陆大学邀请去讲学,十一月结束。他在挪威期间,我已追到他,电话邀约写稿,他在十月和十一月已分别给我们写了两篇文章,一篇是讲大陆的气功热,另一篇是《混世魔王毛泽东》。这篇批毛文章令我十分惊讶,因为那时他才三十三岁,文革初还是小学生,竟然对毛时代看得那样透彻、准确,批判的力量那样犀利。我急于想见他的惺惺相惜之情,可想而知。这时香港传媒对他还不熟悉。

挪威讲学完后,他又要去夏威夷大学讲学,也是三个月,再去纽约哥大,可见他当时的名气已不同一般。赴美前转道香港,停留大约三四天,我记不得还有什么活动,但我的访问是来之前已预约的。那天,我们约在轩尼诗道星港酒店二楼咖啡座。当时还有谢平等女记者在座,协助录音、摄影。大家十分专注,对谈中气氛活跃,晓波略有口吃,但表述流畅,很有自信。约谈了两个钟头。他离开香港后,我们还有联系。到哥大做访问学者时,天安门学潮起,他四月下旬飞回北京。

究竟“三百年殖民地”之论,是怎样说起的?问题在哪里?这话出在访谈的尾声:

问:你认为现在的中国社会处在历史的什么发展阶段?
刘晓波:还没有走出农业文明。
问:是不是要补资本主义的课?
刘晓波:必须补课。
问:那么,今天中国的路线还是顺着农业社会的惯性在走?
刘晓波:是的。不过,它在调整它的专制,因为它面临危机。
问:中国可能在根本上加以改进吗?
刘晓波:不可能。即使一两个统治者下决心,也没有办法,因为没有土壤。
问:那什么条件下,中国才有可能实现一个真正的历史变革呢?
刘晓波:三百年殖民地。香港一百年殖民地变成今天这样,中国那么大,当然需要三百年殖民地,才会变成香港这样。三百年够不够?我还有怀疑。
问:十足的“卖国主义”啦。
刘晓波:我要引用马克思《共产党宣言》的一句话:“工人没祖国,决不能剥夺他们所没有的东西。”我无所谓爱国、叛国,你要说我叛国,我就叛国!就承认自己是挖祖坟的不孝子孙,且以此为荣。
问:你是说,中国还要走香港的路?
刘晓波:但历史不会再给中国人这样的机会了。殖民地时代已经过去了,没有人会愿意再背中国这个包袱。

由此可见,刘晓波的意思是要在中国实行英国在香港推行的资本主义政策,起码需要三百年,才会变得和香港一样好。他并不是要中国再去当谁的殖民地,他说得清楚:“殖民地时代已经过去了,没有人会愿意再背中国这个包袱”。我的插话,十足的“卖国主义啦”,是在问他的“三百年殖民地”的主张,可能会遭到指责,他怎么应对?于是引来他以马克思一句话,申明他不在意别人说他卖国、叛国,并以自己是“挖祖坟的不孝子孙”为荣。

肯定殖民地的历史作用不动摇

可能有人会问:为什么不干脆说三百年资本主义,而要说“殖民地”这样难听的字眼?

我想,晓波这样说有两层内涵。一是对殖民地的评价。我们见证过香港回归全过程的人,知道香港回归最根本的问题或困扰,就是对殖民地的评价。如果我没有记错,九七回归前,港大最后一次民调中,“你最后选择一次香港前途”的统计中,超过一半的回答是“维持现状”,即维持英国人管治的现状。为什么搞“一国两制,港人治港”?皆出于此:香港人认为殖民地好过共产专制,当然也好过清朝帝制。道理妇孺皆知。只是由于北京挥舞“民族大义”大帽子,无人敢出声而已(甚至北京有胆在一九七四年迫使联合国将香港从殖地名单中删除,因为联合国支持殖民地人民争取独立)。

刘晓波不仅是一个学识渊博、有独立思考的人,而且也是一个悟性很高,触觉敏锐的人,初到贵境,香港的景观一定对他内心有很大冲击。因此,访问中“三百年殖民地”一语脱口而出,却是他理性基础上的有感而发。

六四之后,虽然九四年我在北京和他见过一面,后来电讯上也有交往,却从未提过这“三百年”的往事。二○○七年一月是本刊二十周年,我约了几位朋友写点纪念文章,晓波从北京发来一篇〈我与开放杂志结缘十九年〉稿子。文中主动谈起八八年那次访问,写道:“第一次踏上殖民统治造就的自由港,感觉真好!我接受金钟先生的采访,感觉更好!”他说,一句“三百年殖民地”的即兴回答,成为中共迫害他的“典型证据”,但他不会为自己辩解,“特别是民族主义占据话语制高点的今日中国,我更不想收回这句话。”

他用一句话来解释那犯众怒的“三百年殖民地”之说。即“中国的现代化需要经过长期的西化过程方能实现。”文章最后表示对《开放》的深情感激。拜读之余,感慨系之,我写了一段按语谢谢他。还有什么比这种编者和作者之间的心心相印更珍贵的呢?

另一层内涵是个人风格。常说“文如其人”,许多知名的知识分子都有其言谈作文的鲜明个性。刘晓波被称为“黑马”,那放言无忌、一针见血的表达方式,已成为他的标志。但语言夸张、偏激轻狂,不仅在古今文坛上屡见不鲜,而且,往往表面上愤世嫉俗、目空一切,实则包含某些超前的智慧。这种情况,晓波在这篇访问的“八大批判”中几乎处处可见。例如,开头谈中国教育制度,他说大学毕业生百分之九十五、硕士生百分之九十七、博士生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废物。这样偏颇的判断的实质是什么?他归结为中国通过教育“把人变成一个奴隶”。可见他的标准不是指学数理化,而是指学生没有独立思考能力。换言之,他说中国需要三百年殖民地,这个三百年的量度只是表示一个“长期”的概念而已。

以观念的夸张而言,中国近代不乏先例,著名维新派思想家谭嗣同为变法图强,主张出卖几乎半个中国的领土,他被清廷戳杀时三十三岁,和晓波八八年同岁。更出名的是毛泽东青年时代发表文章,主张分裂中国,反对统一,成立二十七个国家,毛那时不到三十岁。晓波的三百年论和他们相映成趣,放在言论自由层面视之,根本扯不上什么言责。

即使身为临时大总统的孙中山先生,为了借款倒袁,多次向日本人许诺,革命事成后将东北三省让给日本……大陆学者公开指出,不能将这些主张和言论扣上“卖国”帽子。

懂得新闻自由的游戏规则

有人问我,既然你知道这句话“很离谱”,为什么不帮他删去?可以减少他的“罪过”。这问题比较大陆,却值得加以说明。不错,不少人对“新闻自由”的运作是不太了解,以为可以骂骂共产党就是自由。其实,在专业面上,新闻自由涉及不少理论和操作上的问题。香港和台湾现在都有了新闻自由,但二者的游戏规则不尽相同,虽然彼此都面对一个严禁新闻自由的红色政权。一九八六年名记者陆铿经过许家屯的幕后公关,获准去中南海采访开明派总书记胡耀邦,胡口无遮拦,说了一些中共高层的事,陆铿满载而归。几天后,胡要求看访问稿,陆委婉搪塞,先步发表在《百姓》杂志上(陆是该刊社长)。杂志传到北京后,对胡环伺已久的元老们勃然大怒。不久,胡黯然下台,接受陆铿访问是一大罪状。

这个可以载入新闻史的经典个案,回答了前面的问题。即陆铿是自由社会的独立记者,他不是去赴宴,而是去采访。胡应该知道他不是新华社记者,该谈不该谈的主动权在你被访问者手中。若不便谈者,可以顾左右而言他。既然谈了,记者有闻必录,满足读者知的权利。有些话可以交待:可说不可发。君子协定。但胡和他的助理对这些规矩,全不在意。后果、风险,他们应该心中有数。然而,竟酿成了一个“一言丧邦”的大事件。能怨谁呢?胡总书记。陆铿没有错,还成为他职业的骄傲。

看访问稿——可以去问问记协,被访者如果要看记者的访问稿,那是被视为“新闻审查”的行为。如若不便,你可以不接受访问(或是以看稿为先决条件并取得记者的同意)。

我和晓波的访问完全没有这些问题。换言之,他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当然也会把握自己的分寸,显然,他以为那些议论,是不会“以言入罪”的。从人民日报对他的大批判可以看出,他遭到清算的言论何止我这篇访问,包括他的著作、演讲和文章,统统上纲。何况“三百年殖民地”之说,他在其他媒体上也发表过对殖民主义的看法,同样离经叛道。
现在,晓波戴着“卖国主义”的污名和诺贝尔奖的桂冠在铁窗下度日。他的冤孽,虽然还有“黑手”问题和零八宪章,但作为中国言论犯的代表人物,“三百年殖民地”之说将作为文字狱的著名个案载入史册。

从八八年的访问到零八宪章,漫长的二十年中,我和晓波一起不过几个钟头。但是,除了坐牢之外,他没有间断和《开放杂志》的关系。持续地写了近百篇文章。每在夜静人深拜读他那些凛然正气、一字不苟的政论时,我常想到,这样埋头苦干,总有一天会成为中国的索尔仁尼琴。这一天来得比我想像要早。

需要补充的是,在互联网无所不在的今天,更凸显晓波青年时代言论的可贵。他那篇《混世魔王毛泽东》,迄今还是讨毛檄文中的高峰之作,被中共当局视为“反共反人民的重磅炸弹”,不敢拿出来示众。无疑,因为批判的力度和深度点中了要害。一个专访、一篇文章——都是他一九八八年经过本刊留下的青春足迹。这是我们二十多年上千篇佳作中的精品。我们很幸运地看到晓波的才华和激情,今天还在闪耀他独特的光芒,发挥影响力。

秀才造反二十年,不在乎失败

晓波的个人品质,有两点特别突出。

一是坦诚。敢于面对真实的自我,承认自己的不足和错误,然后反省、忏悔,而且敢于公开。八八年那次访问中我就有所感觉。例如他坦承英语不行,是他“最大的悲哀”和局限;他到处演讲,为什么?他说一是自我感觉好,二是为了挣钱。他说钱是一种自我评价,少了不去;他反感权威们成天教训年轻人,他也不要做师爷;他骂马克思以“廉价理想”误人,也承认自己在文化沙漠中长大,看过马克思全集四十多卷,很欣赏马的批判精神……

二是身体力行。晓波痛恨知识分子光说不练,只说不做(并不见得公平)。六四他放弃哥大进修,毅然飞回北京,刘宾雁对我说他是“飞蛾扑火”,他却得意忘形,要做“黑手”。最后绝食,在千钧一发之际促成学生撤离广场,也算实践他的和平非暴力理想。二○○八年策划零八宪章,成功地完成一次现代“公车上书”。这应该是晓波有言有行的两大记录。这两笔账,记入了中共的生死簿。他们不会理睬你怎样设计和平转型,怎样宣称“我没有敌人”。诺贝尔奖,更让常委们认定“刘晓波”是整个西方敌对势力的一张牌、一个棋子,来难堪他们,最后推倒他们——于是,晓波成为最后一个强大的共产党政权的不共戴天的仇敌。

这就是二○一○年冬季的中国局势。破坏中南海稳定大局的维权运动、民运、法轮功、民族分离主义、党内改革派……全部聚焦在这个获得世界最高荣誉的锦州犯人身上。

这是诺贝尔奖一百一十年来没有发生过的事。中国多少英雄豪杰的梦想啊,一个杨振宁,红太阳也对他毕恭毕敬。奖来了,得主竟是一个罪犯,这真是世界级的幽默。中国人那张老脸往那儿挂呀。可是,我们晓得,中国读书人的忧国传统至少超过一千年。多少士人磕破额头向皇帝上书,又有多少谋政图变而“头颅掷处血斑斑”!一九八九的大学生起义,令晓波刻骨铭心,他就是那种死心眼,不认输。

在理念上,在信仰上,他绝对不是妥协派,他是造反派,凭一支笔打天下的铁杆造反派。请读读本文提到的访谈与文章(68-77页)——能够发表这样谈话与文章的人,还能妥协?我不相信。人民日报把他抽得体无完肤,说他受了西方文化的毒害——谁会相信?

有道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晓波造反已经二十多年。还不知道哪年哪月成功。诺贝尔是奖励他的失败,继续失败。我看他是不在乎失败的。成功不必在我。二十二年前,他就对我说过,他“想做一个真实的人,而且把它贯彻到底。”

(2010年10月26日)

【开放】2010年1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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