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件事促使我对此书进行全面修订,内容比初版调整了许多。一是2017年3月30日,余志坚突然去世,之前数日,我们曾有过越洋电话;一是7月13日,刘晓波被谋杀在严密监控中,随后被官方海葬。这是天安门大屠杀前后的两名主要见证人。刘晓波也是此书最早的读者和编者。

自2005年初夏算起,此书历经12年,那时晓波第三次出狱已近6年。他总是被软禁,从北京来成都找我,得有关部门特批和暗中保护。他给我写了不少信,其中有两封很重要,一是关于长诗《大屠杀》,一是关于《证词》,却是借题发挥,倾泻他自己的心结。可以说,在17年前,他写信给我那一刻,就注定了眼下“以身殉道”的命运。

他是为此书敍述的人与事而死,他要与亡灵共舞,与受难者同在。1999年一个冬夜,他出狱不久,我从成都去北京见面,一起到雍和宫附近的忙蜂酒吧。他和忠忠不喝酒,我和刘霞,还有朦胧诗元老芒克喝。我酒量差,醉得早。邻座有几位诗人轮流上台朗读,芒克也朗诵了他的《没有时间的时间》,我吹箫伴奏。刘霞笑着说老廖来一个。

天安门大屠杀之后出版的官方图片新闻画册《暴徒的下场》。死于这场全城大搜捕的人数至今不详。

我朗诵了《大屠杀》。夜深人静,晓波突然哭得像个孩子。我记得那一幕,他说老廖你,你,你,你在这种地方朗诵个鸡巴。然后起身扭头走了。

当晚他写下这封信:

老廖:

你太折磨人了。听你的声音使我怀疑自己活下去的理由是否充足。泪水往心里流,但流过泪之后,生活依然在无耻与轻浮中照旧。人都死了,只有狗崽子才能幸存!我是狗崽子吗?我们是狗崽子吗?太怜悯自己了。狗还他妈的有狗性,中国人有人性吗?没有人性的人和有狗性的狗之间,造物主的恩典肯定给予后者。我们连狗都不如,我们的子孙连狗崽子都不如。中国人什么都不是。鲜血不是什么,背叛不是什么,遣忘也不是什么。因为这首《大屠杀》,你坐了四年牢,我以为值得。牢狱比私下的自责和忏悔更能安慰仅存的、那么一点点良知。你真不该与他们一起朗诵,你的世界早已属于另类,而他们则很正常、理性,这甚至包括xx. 耻辱地活着,为了无辜者的血,是我唯一能够找到的理由。“六月四日”的黎明,是我心中最黑也最红的日子,而六四之后的所有白天与夜晚,既不是黑也不是红。如果无耻也有颜色,那只有这种颜色了。

过不去的永远过不去,即便有一天我们能够告慰那些无辜的殉难者。但我还要感激你,怀着几近绝迹的虔敬向你说声:“谢谢啦,我的廖秃头!”

晓波

1999年11月24日于家中

我没回信,因为不知该说什么。一个多月后,他写来第二封信,有如下内容:

……与其他共产黑幕中的人物相比,我们都称不上真正的硬汉子。这么多年的大悲剧,我们仍然没有一个道义巨人,类似哈维尔。为了所有人都有自私的权利,必须有一个道义巨人无私地牺牲。为了争取到一个“消极自由”(不受权力的任意强制),必须有一种积极抗争的意志。历史没有必然,一个殉难者的出现就会彻底改变一个民族的灵魂,提升人的精神质量。甘地是偶然,哈维尔是偶然,二千年前那个生于马槽的农家孩子更是偶然。人的提升就是靠这些偶然诞生的个人完成的。不能指望大众的集体良知,只能依靠伟大的个人良知凝聚起懦弱的大众。特别是我们这个民族,更需要道义巨人,典范的感召力是无穷的,一个符号可以唤起太多的道义资源。例如方励之能走出美国大使馆,或赵紫阳能够在下台后仍然主动抗争,或北岛不出国。“六·四”以后的沉寂与遗忘,很重要的原因是我们没有一个挺身而出的道义巨人。

人的善良和坚韧是可以想象的,但人的邪恶与懦弱是无法想象的,每当大悲剧发生之时,我都被人的邪恶与懦弱所震惊。反而对善良与坚韧的缺乏平静待之。文字之所以有美,就是为了在一片黑暗中让真实闪光,美是真实的凝聚点。而喧嚣、华丽只会遮蔽真实。与这个聪明的世界相比,你和我就算愚人了,只配像古老的欧洲那样,坐上“愚人船”,在茫茫大海上漂泊,最先碰到的陆地就是家园了。我们是靠生命中仅存的心痛的感觉才活着,心痛是一种最盲目也是最清醒的状态。它盲目,就是在所有人都麻木时,它仍然不识时务地喊痛;它清醒,就是在所有人都失忆时,它记住那把泣血的刀。我曾有一首写给刘霞的诗:“一只蚂蚁的哭泣留住了你的脚步。”

我没见过你的姐姐飞飞,她该是一个怎样的女人,你的笔使我爱上了她。与亡灵或失败者共舞,才是生命之舞。如果可能,你去扫墓时,代我献上一束花。

晓波于公元二千年一月十三日

我还是不知该说什么。我觉得坐一次牢已足够,而晓波却坐牢、反抗;反抗、坐牢,翻来覆去,以减轻强加于己的幸存者负罪感。我开始采写此书时,他是独立中文笔会会长,天天在网上抨击党和政府。2007年隆冬,他几乎重写了余世存起草的“颁奖辞”,要亲自授予我笔会的自由写作奖,酒店订好了,人也通知了,不料东窗事发,包括他在内的几十名在京笔会成员被控制在家,出不了门,而我被三个警察押送回四川。

不料至此永诀。

我是《零八宪章》的首批签署者。后来他判刑、坐牢、获诺贝尔和平奖,我都没想到会是永诀。我淡忘了他上述两封信,即使没淡忘,大约也不会将信中说的“道义巨人”和他挂钩,不会将遥远的甘地、耶稣、哈维尔和他挂钩,因为这个叫刘晓波的人太熟悉了。永诀前夜,我们还围着火锅互相取笑,还约定二十年后一块隐居山野。直到2011年我逃出中国,在德国出版此书,随后有了中、西、捷克、波兰文版,我还经常想起他。最近三年多,经常和刘霞通电话,还绕着狱中的他打转。

他是打算坐穿牢底。他与外界隔绝,对软禁的妻子深度抑郁,妻弟刘晖受株连被判11年徒刑一无所知。直到今年3月末,我鼓励刘霞向有关部门提出申请,得到批准,他才首次知道比牢狱更残酷的现状,震惊之余,他立即答应陪妻子出国治病。

于是我给德国总理默克尔写信求援,德国驻北京大使随之致电刘霞,核实我在信中讲述的一切。我以为很快就会见面——也许他不好意思,为了爱情而放弃在中国的坚守?煎熬这么多年,世上最幸福的该是刘霞了……

可世事难料,他突然被查出肝癌晚期,保外就医却被严密监控。刘霞赶过去,并冒险托家人致电我。我给默克尔夫人写了第二封信。我转达剧痛中的晓波“死也要死在西方”。

才20多天,他就走了。此前我在给默克尔总理的密友Wolf-Biermann夫妇的信中写道:“他快不行了。但他的临终愿望,还是来德国!我知道他的想法,是用最后的生命护送他的妻子及妻弟来自由的德国……我家附近有柏林最美的墓地,中心有个水鸟飞翔的湖泊,他可以埋在这儿,我们也好经常去看他……”

但独裁者扣住不放,他们甚至害怕这个著名思想犯的骨灰。他的信中骇然浮现“一个殉难者的出现就会彻底改变一个民族的灵魂”……也许我正在被彻底改变……

我明白,他,还有余志坚,还有此书记载的众多遇难者,都在天上俯视着。我泣不成声地修订此书,愿上帝保佑能在天安门大屠杀三十周年时出版英文、法文和日文。

为此我感谢完整版的英译者David Cowhig(髙大伟)和Jessie Cowhig(髙秀华),您们付出的无私努力,将被历史铭记;感谢蒋慧娜小姐,您首次试译数篇,文笔精湛;感谢江晨欣小姐,您也曾译出《这世界是一座窄窄的桥》,发表之后广受好评;感谢曹雅学女士,每当此书遭遇挫折,您的帮助总会带来转机,带来源源不绝的动力;感谢《吆尸人》《上帝是红色的》《证词》英译者黄文,没有您,我的书和人都到不了西方;感谢康正果、廖天琪、苏晓康、吴宏达、胡平、一平、陈迈平、余杰、余世存、王怡、蔡楚、北明、郑义、马少方、黄河清等朋友,没有您们,我的书和人也到不了西方;感谢“天安门母亲群体”发起人丁子霖和蒋培坤,晓波生前最敬重的两位,此书不可缺少的附录源于您们;基于此,也感谢中国政治及宗教受难者后援会发言人孙立勇;感谢在全球率先推出此书初版的德国渔夫出版社和莫尼卡、彼得. 西冷、汉斯. 巴门斯,感谢德译者彼得. 霍夫曼夫妇,您们是我的翅膀,我始终如一的支撑;感谢作家同行赫塔-穆勒、菲利普、萨尔曼-鲁西迪、张彦和侯芷明给予的精神温暖;感谢台湾允晨文化总编辑廖志峰,我兄弟般的母语出版者;最后要特别感谢我的纽约经纪人彼得. 伯恩斯坦和艾米,我这一点点成就也属于您们——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虽然语言不通。

八月4,2017 at 柏林夏洛特城区

廖亦武于July 12,2024周五修改

【民主中国】2024.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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