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波在第三次被判刑的最后陈述中说“我没有敌人”,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我没有仇恨”。之所以选择“敌人”这两个字,我猜测这与晓波的人生目标——从政——有关。敌人的对面是必须要消灭的对象,两者不能共存。如果执政之后,还是以“敌人”的手段来对付不同政见者,那与现今在台上的中共有什么区别?

“敌人”是政治攻击、“仇恨”是个人表达。因此,我相信“我没有敌人”这句话是晓波经过深思熟虑说出来的,也是说给今后能够替代中共的执政者听的。

民主的政治领域中没有“敌人”。

2017年7月13日我照常到家附近的公园去煅炼身体。目的是为了炼好身体,多活几年,争取看到民主的来临。健完身后,我打开手机,看到了在朋友圈里刷屏的刘晓波去世的消息。尽管此前的一些日子,我知道他患了绝症,并预想到最坏的结局——他们不会让这个战士活着走出监狱、他们不会让这个思想者活着离开狱监、他们不会让这个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活着走出来、他们不会让这个追求自由的人自由地生活在自由的阳光之下,因为他们的制度坏到已经承受不了任何方面的压力,更何况这还是一块坚硬的顽石。但是在看到他离开的消息时,悲伤还是顷刻间击中了我。这个向往自由的人,还没有看到自由的曙光就死去了。

当时,我心一直盘旋着一句话:“那个没有敌人的人,被单方面认定他为敌人的人消灭了。”认定一个没有敌人的人为敌人,他的身体要有多虚弱、他的精神得有多紧张、他的内心得有多邪恶?

很久没有写诗的我,直接在手机上写下了如下的诗句:

《捍卫自由的人在最不自由的地方死去》

自由是关不住的
但他们可以关住捍卫自由的人
一直到死
也不还给他自由

捍卫自由的人在最没有自由的地方死了
一个生命就这样在连续不断的迫害中走到了尽头
他的敌人就此消灭了这个没有敌人的人

这个没有敌人的人死了
——从此更多没有敌人的人
有了敌人——
“怎敢没有敌人?”
“我有敌人。”

2017年7月13日

我很吃惊自己又写诗了。因为在1989年之后,我放弃了写诗,因为我想尽可能清晰的描述出我所看到的这个世界。于是我开始试着写小说。我要准确地说出他们都作了哪些恶。

早在2008年,刘晓波参与了08宪章时,我就猜测他这次一定又要“进去”。没过多久他果然因08宪章而被捕入狱了,我和朋友说:这次肯定会判10年以上,他们会用坐牢这种方式消耗掉他的余生;后来晓波果然被判了11年,我与朋友说:这是为晓波获得诺贝尔和平奖装上了火箭;后来晓波真得就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我又对朋友们说:这下他们不会让他活过刑期的……我是乌鸦嘴么?其实我只是以最大的恶意来猜测他们吧。再坏,他们都配。

晓波去世第二天,网上有许多他们如何处理晓波遗体的传闻。其中最坏的传言是,他们要毁尸灭迹,他们要将晓波的骨灰抛撒到大海里,让人们无法祭奠。

我知道对他们来说,凡是需要选择他们一定会选择那个最坏的结果。比如在晓波病重其间有传闻他们有可能让晓波出国去治病,虽然我希望这是真的,但是以我对他们的了解我相信他们不会放他出国治病。他们不会让晓波脱离控制。

于是在晓波去世的第二天,我又写了如下的诗句:

《我猜中了开头也猜中了结尾》

关于这个人的一切
我猜中了开头也猜中了结尾
我是以最坏的恶意来猜测他们的

我也常常在想
如果我不以这样的恶果来猜测
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我可以天真的想
他们会让这个中国病人死在国外
死在哪儿都是死
只要死这个结局改变不了
让这个人死在月亮更圆的地方
可以让他们冰冷的脸上现出一点温暖
可是他们就是不愿露出一丁点的人性
这点我又猜到了
因为“他们没有人性”
这是不用猜的

对于他们的判断我得出了一个刘晓波定律:
遇事往坏处去猜
如果还有更坏?就往最坏处去想
再坏,他们都配

2017年7月14日

第三天,看到新闻上说他们果然将晓波的骨灰抛撒入了大海。而且还告诉大众,这是晓波家属的意见。他们这是尊重家属的意见。中国有一句古话“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我算见识到了什么是没有底线、什么是犯罪集团。

大约是2006年,我有幸与刘晓波见过两面。那是他第二次坐牢出来不久,到成都来散心,因为共同的八九经历我们坐到了一起。我说:6月3日那天,我在广场上远远地看到过你。你正在劝学生撤出天安门广场,可是学生们不听你的。晓波说:坚守了四十多天还得不到政府的承诺,那时学生们愤怒到了极点,所以谁激进他们就听谁的。

我感觉晓波是一个很腼腆温和的人,与人交谈甚至还有些结巴,有朋友亲切地称呼他刘结巴。但是很奇怪,晓波在谈到大事时,不仅不结巴,还能够把事情说得条理清楚、铿锵昂扬,极具煽动性。晓波是专为大事而生的,可惜他却再也无法施展才华了。

晓波像空气一样消失了,在这世界上不留一丝痕迹,而我们也找不到地方去凭悼他的灵魂。于是在第三天,我又写了第三首诗:

《从今天起我要赞美大海》

有人说这片肮脏的土地不配埋他
我说正因为肮脏他才应该留在这块土地上
成为这片土地中唯一的
净土
哪怕是只有一捧手掌大小的盒子

不要为他“被大海”寻找任何合理性
不要让任何理由成为官方脱罪的借口
他去了大海已经成了事实不可逆转
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我们可以赞美大海
让大海成为永不平静的墓地
让浪涛举起的每一颗尘埃
成为数不尽的墓碑

我们可以面朝大海祭奠
我们可以到海边带回一瓶海水
在家中置成一方灵牌
我相信总有一天大海会因之干涸
那显露出来的深深沟壑就是我们苦难深沉的皱褶

今天起我要赞美大海
明天我将起程去大海
为自己领回一瓶圣水
让这方墓碑压实我曾经无根的灵魂

2017年7月15日

晓波去世后头7那天,我将这三首诗转换成图片格式贴到自己的微信上。我极少在微信上贴东西,但这一天我觉得自己应该要表达一点什么,否则内心不安。可是,诗贴出来还不到二十分钟,单位的领导打来了电话,善意地劝我把诗删了。

他说:没必要冒这个险。我知道工作对你很重要。

他是了解我的,我们私下的关系也不错。于是我便将这三首诗删除了。几乎是同时,我的一个朋友打来了电话问:你的那几首诗怎么不见了?我说:我刚将它们删了。

“写得真好,删了好可惜。”

“上头叫我删。没办法,要养家。”

“唉。这诗不能让更多的人看到……可惜了。”

“悲伤之诗,即使是绝唱,不要也罢。”

我宁愿写不出诗来,也不愿有这个让我写出此类诗歌的境遇。

2018年7月30日

【民主中国】2018.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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