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波的大名,我当时还在学习文学ABC时就已知晓。这匹黑马对大陆文坛的批评惊世骇俗,不留情面,且击中要害,这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尤其一些文学观点,更让我产生共鸣,比如:“伟大的艺术都是悲剧精神的产物;让你轻松的是通俗艺术,让你沉重的才是严肃艺术。”此外,还有“作家如果不能用独特的感觉、想象、情感去重新组织日常语言,不能排除语言的习惯用法与意义,不能改造语言作为通用交际工具的一般等价性,也就是不能创造一种独特的新的语境……真正的艺术形式、艺术语言是一种对于社会公众来说完全是陌生化的东西,它决不同于科学的语言与日常的语言。”他的这种观点,我常与法国作家塞利纳的观点相对照,从中吸取营养,以培养自己的审美及写作技巧。
说实在的,早期我只是把他当作一位杰出的文学评论家加以尊敬。但六四时期,他作为天安门四君子之一,审时度势,急流勇退,与侯德健们一起将广场学生带离天安门广场,更让我对这双“黑手”其它领域的才华重新领略,我发觉他还有登高一呼的领袖气质,至少具有临危不乱类似李广韩信的素质。说真的,那个时候真是一触即发,生死一念间啊!在朝廷对其抹黑的《刘晓波其人其事》一书中,我了解了他非暴力的追求自由民主的理念,以及不分贵贱一视同仁的公民意识。署名“北京师范大学学生自治会”,而朝廷却确认刘晓波所作的《我们的建议》中,他就提出了“民主是和仇恨心理无缘的,仇恨只能导致暴力,导致专制……李鹏即使犯有重大错误,必须下台,但是他也不是敌人。……中国的民主化不能依靠不满情绪、仇恨心理和打倒某位领导人来完成,而只能靠理性的和平的方式逐步地建立完善的制度来完成。”也许在此意义上,刘晓波后来才坚持“我没有敌人”这个观点。我觉得刘晓波的确没有敌人,因为他并不是与谁有个人恩怨,他只是为了国家的前途、社会的进步、人民的福祉,才舍身坚持自己的理念的。要是别人把他当作敌人,那是别人的事。
2005年11月初,我接到一封署名刘晓波的电子邮件。信中说:“陆文先生:经常在网上看到你的文章,很爱读。作为独立中文笔会的会长,我想邀请你参与笔会。不是你如何想?”老实说,我当时感到突然,更感到受宠若惊。我是个身处社会底层的小城作家,业余时间,坚持走自己的写作之路,一向与荣誉无缘,很难得到社会的承认,可与屈辱与囚禁却十分有缘,睡梦之中也要睁开一只眼,时不时要提防衙役的袭击与扁担绑。突然有个著名人物给我写信,当时冒出一种知遇之感。我立即回信:“谢谢你赏识!……可是按章程我还缺个介绍人,你肯出面当介绍人,我一定参加。”第二天朋友温克坚来信:“陆兄,刘晓波先生告诉我,他希望邀请您加入笔会,并愿意作您的介绍人。小弟不才,于去年已加入笔会,如果陆兄不嫌,我也愿意作介绍人。”
写了入会申请不久获得批准,很高兴。因为有个朋友曾对我说:“你独往独来,什么组织都不参加,连市文联、作家协会都不参加。那么你说说看,你究竟是厌恶,还是没发现你理想的?你心目中的组织是啥样子的?”我沉吟良久,说:“就像波兰团结工会那样子、独立中文作家笔会那样子。”不过入了会,内心并不坦然,觉得自己对社会的进步没做什么,更谈不上关注现实,忧国忧民了。领一份干薪,一日三餐,跳跳舞、吃吃酒,写几篇小说、几篇随笔,确实对不起工农大众的养育之恩,有点像不务正业的二流子,而上天却给了我莫大的荣誉,让我实现了梦寐已久的理想,受之有愧呵。
在跟晓波的邮件交往中,我尊称他为老师,他都拒绝,依然称我为陆兄,弄得我不好意思,不知怎么称呼他妥当。于是有时称他为先生,有时则称他为晓波。
2006年,江棋生说,晓波想到常熟来玩,结果有事他没来,就这样失去了一次跟他会面的机会。晓波来信安慰说,有缘总会见面的。
2008年某月,从网上听说他被衙役打了。我去了一信:“晓波:昨夜十点回家,上网,才晓得你给他们打了,并关了一小时,挑衅者是那个所长。向你表示深切慰问!你保重!代我向你的婆娘问好!我永远记住那个派出所所长。娘的!”他回信说:“谢谢陆兄:这点小事,没关系。十九年都走过来了,监狱也是三进三出,请老兄放心。我一点皮肉伤,政权是脸面伤。”
我说了晓波这么多好话,其实他也有令我不满意的地方。具体说,他在文章中的忏悔过于苛刻,这样伤了自己,也伤了别人。有一次,我在他的文章跟帖中说:“人无完人,先生对自己的批判、自责太苛刻了,这好像在朝自己的心口扎刀子!我的心也跟着在痛!应该走出这种不利于身心的阴影。”此外,他对杨佳事件的立场也让我不快。杨佳维权无门,只得以性命相搏,可他说这不过是“原始正义”。我认为,不能把所有的维权行为都往自己非暴力抗争的理念的箩筐中装。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责任自负,不该在不适当的时候说三道四,况且当事人将自己的性命作抵押。以历史的眼光看,走向宪政民主是一件小事,因为中国迟早走向民主。而杨佳这种事,一千年也不可能出一件,就像荆轲刺秦王,它增加了历史的厚重与悲壮,他终将流芳百世,让后人传诵。为此我写了篇小说《万古流芳》,以表示对杨佳的同情与钦佩。
晓波因零八宪章事判刑11年,因祸得福,荣获诺贝尔和平奖,这说明了命运的无常,和老天对圣贤志士的不薄。想到这里,我从睡梦中都要笑出声来。这笑声,是我生存60年,第一次扬眉吐气大笑。它是那么的开朗,那么的悦耳,如同天籁之音,不信,大家听一听:哈哈哈哈……我真有幸结识了这个朝廷命名的罪犯!从黑马到黑手到罪犯,刘晓波在刚到半百的年龄完成了出色的三级跳!这个被软禁,那个不让出国,连茅于轼也不让出国,不让国内的亲朋好友出国,去参加诺贝尔和平奖的颁奖典礼,有啥意思呢,不过徒增笑柄,哈哈哈哈……
晓波开庭那天,我没象雷激那样去北京声援,却以经济困难罗、血压高年龄大罗、又是冬天罗,且于事无补罗,衙役说不定把我押送回家罗等借口,不去尽到朋友应尽的义务。这点我觉得内疚,特别是晓得杨立才主动投案愿陪刘晓波坐牢的新闻,以及看到艾未未来到现场的照片。我想,待晓波出狱,登门请罪,请求他原谅我的言过其实与怯懦。
江苏/陆文
2010、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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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文文集】2010.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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