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书最令我惊奇的不在于史实方面的叙述,而在于作者麦克纳马拉的坦率和谦卑,那种美国人特有的率真,在一种内省的和批判的叙述中体现的淋漓尽致。作为越战时期的政府高层决策者(国防部长)的作者,能够勇敢地正视那段在错误时间、错误地点和错误决策下进行的错误战争的历史,对美国政府的决策失误、信息失误和作者本人的失误进行了深刻的批判性自省。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无疑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号称“金元帝国”。自由主义价值最有力的捍卫者和倡导者,作为自由世界的领袖,美国把在国际上推广自由主义的政治理念及其制度安排,当作自己最重要的国家利益的一部分。为此,美国一方面积极经济参与战后的欧洲和亚洲的重建,帮助德国和日本走上了自由民主之路,取得令人钦佩的道义资源;另一方面又全力遏制共产极权在世界的扩张,先后卷入朝鲜战争、台湾海峡的对峙和越战,前两者的成功使它错误地估计了局势,于是,越战成了美国的噩梦。

首先,越战实际上是冷战时期两大政治集团、两种社会制度的对峙、竞争的象征,美国在根本上不是在与北越作战,而是在与以苏联为首的共产极权阵营作战。美国的失败是低估了苏联与中国这两个共产大国介入的程度,甚至在中苏决裂之后,二者仍然全力支持对北越对美国的抵抗。直到越战打不下去的窘境凸现,新上台的尼克松政府才决定放弃南越和联中抗苏。

失败的另一个原因是美国支持的南越政权的脆弱和拒绝自由民主的改革。南越政局的动荡和政府的独裁、腐败,使之成为扶不起的阿斗,美国依赖南越抵抗北越及整个共产阵营的战略目标根本无法实现。作者说:类似朝鲜战争的“三八线”策略在越南失效,战争无法在越南建立类似东西德、南北韩那样的两个政权、两种制度和平共处的局面,除非当时的美国甘冒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危险,抛开南越政权,直接对北越发动地面进攻,也许还能打赢这场战争。但是,可能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危险,又使美国望而却步。

正是在这种进退两难的骑虎窘境中,美国政府无法作出有效的决策,只是不死不活地拖下去,直到完全失去国内的民意支持。在战争的胶着状态和南越政权毫无作为的状态下,更在国内反战运动声势浩大、此起彼伏的民意压力下,新一届美国政府总算有了明确的决断——不得不从越南撤军。

此书总结的第二大教训是冷战恶魔对世界的负面影响。尽管从今天的苏东解体的角度看,冷战的对峙还是有积极成果的,但是,自由制度对极权制度在二十世纪末的胜利,并不能掩盖冷战的消极影响。冷战所造成的灾难性后果决不次于二战本身,军备竞赛所耗费财富以及综合的社会资源,意识形态的对峙所造成的生命的精神的伤害,让世界付出了高昂的成本和代价。作者假设:如果没有自由主义对共产主义的遏制战略,共产极权政权也许不会一直处在被颠覆的恐惧之中,而没有恐惧就不会对内实行那么残暴的专政,苏联也不一定在五十年代中期和六十末把坦克开进华沙、布达佩斯和布拉格,以赤裸裸的武力维持东西对峙的冷战格局。

作者的此种假设可能会招致强烈的批评,因为他模糊了极权主义的残忍是制度性的这一根本事实。但是,身为自由制度一方的高层决策者之一,如此苛刻地自省和如此善意地对人,还是令我肃然起敬。

冷战造成的不仅是物质和生命的巨大损失,更造成了人类精神上的红色恐怖和白色恐怖。美国五十年代麦卡锡主义盛行,这在一个自由社会中所造成的恐怖决不次于专制社会的大清洗。这种以意识形态来划分人的身份,剥夺人的权利和尊严乃至生命的愚蠢行为,实在是人类历史上可耻的一页。它甚至比赤裸裸的国家利益至上的暴力更可怕。

在冷战中,苏联、中国和美国这三个世界大国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作者在本书的结尾总结的十一条教训,值得全世界的政治领袖深思。在如此巨大的代价之下,如果冷战的最终结果不是东方极权主义集团的崩溃,而是其它的结果,冷战就是只有百害而无一利的蠢行。什么时候,中共的高层决策者中的某人能写出类似的自省文字?

用刺刀和谎言维系的共产主义体制之所以终结,就在于它的反人性。无论什么样的制度和文化,如果得不到人们发自人性和心灵的认同,都无法长久。乌托邦谎言和暴力也只能维系于一时。苏东的解体、台湾和南韩的民主化,固然也有外力推动的原因,但在根本上则是来自内部要求变革的自觉。不是美国人瓦解了共产极权,而是这一制度的反人性终将导致自我瓦解。当极权制度对人性的摧残和腐蚀到连共产党员都不再相信其合法性的时候,它的自行瓦解便不可避免。

中国的民主化也大致如此。现在,中共政权已经处在这样的自我瓦解的过程之中,冷战的结束又为这种前景提供良好的国际环境,关键取决于我们自己的诚意和努力。美国及其西方国家的作用仅仅是外在的推动力,是示范、说服和必要的干预,而不能以强力压迫。无论如何,开放的中国正在发生急剧的变化,人心所向和世界发展大趋势以及国际社会的压力,都在促使中国只能走向民主化。

1996年12月28日-1997年1月2日

【议报】2002.01.18总第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