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冬天和往年一样寒冷,但是还没下过一场雪。没有雪的话,冬天会显得孤单,大街上的热闹劲也消失了,不知是因为这枯燥的天气,还是因为经济危机正在蚕食着整个城市。

我的老师刘晓波先生曾经以桀骜闻名,是以在没有遇上他之前,心里总是忐忑不安,认为假如有机会见到他的话,有可能会被他指着鼻子一通臭骂,因为我听很多人说曾被他臭骂过。所幸的是他从未对我那样。

他略显清瘦,常年剃个小平头,脸色颇深,不似东北人。惯常卡一副深度近视眼镜,额头上虽然略有几丝细纹,不过看上去仍旧生气勃勃。你对他说话,他就张嘴竖起耳朵,同时微微伸头够出脖子望着你,摆出呆头呆脑的样子,仿佛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明白你在说什么。轮到他接嘴时,偶尔还要结巴一会。如果不是敬于他的声望,你也许会忍不住笑出来。但是现在最好不要笑,因为他被警察带走了,已经好多天,除了知道被关押以外,没有一点别的消息。如果我猜得不错,他现在正再次“回味”着看守所里馊窝头的滋味。尽管很多人盼望着他能早日脱离桎梏,但是悲观的气氛渐渐占了上风,不少人觉得他将在劫难逃,如同这干枯而萧条的冬天。

1989年,军队即将进入北京城,一些人开始考虑如何逃离中国大陆。时在国外的刘晓波先生却毅然回到国内,试图与市民、学生们一同为阻止屠杀而努力,直至6月4日凌晨被迫从纪念碑前撤离。以及随后不久那位如今已魂归阴曹地府的红朝第二代皇帝钦点之”黑手”云云,广为人知,不再赘述。只是二十年来,始终坚持作为一名异议知识分子或曰一位良知作家应尽之职责,出入囹圄,几进几出,作品虽丰,却无一篇可在大陆问世……其中艰辛,亦是一言难尽。

某次,我在一个饭馆里遇上他,那时已是深夜,他正在饭馆里吃宵夜,我得知地点后前去拜访他。天早就黑透了,很多商铺打了烊,街上冷冷清清没有什么行人。饭馆楼下停了两辆(或是更多)车,几条彪形大汉站在车外深夜里,我远远感到他们借着微弱光线直直盯着我,知道那是刘晓波老师的”保镖”.这些密探几乎把住了饭馆大门,目光凶悍而专注,我只好一路和他们对视,压抑住心头阵阵厌恶,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走进饭馆。

那天晚上他照例叮嘱我不可冲动,需要花长时间磨练自身,以和专制者比拼韧劲。临别时已是深夜,饭馆打烊,他看我上了车,一路跟着车走。一串”保镖”凶神恶煞地在背后如影随形。他却如同一切都不存在一般,不紧不慢。从对面驶过的车辆将灯光投射到他脸上,瞬间照亮了他挥别时脸上略显憨态的笑容。以此同时,我看见不远处”保镖”们的车灯亮了,然后他的身影消失在车后夜色中。

我到过北京多次,也见过他多次,每次的情景都大同小异。他会先把我稍稍”数落”一番,然后告诉我,我所做的某事或者写的某篇稿子还是不错的。密探们大摇大摆跟在他屁股后面,他也大摇大摆走在密探们的鼻子前面。这些密探大多五大三粗,估计是为了在必要时对他或者与他接触的人动用武力。

我也曾经被密探跟踪过,是明跟,暗跟的不算。跟踪我的,是一个老弱病残,我和他很熟悉,他的日常工作除了酗酒之外,剩下的便是与男女同事们编排色情段子打发时光。半路他还买水果请我吃,但是我没吃。我想他之所以买水果请我,是在寻思若是动起武来,他占不了便宜,于是只好寄希望于我不会烦他。我自然不会烦他,如果连这都值得烦恼的话,那么刘晓波老师岂不是烦死了?

有密探跟踪的日子很不自由,但较之囹圄,还是有如天堂。被强行剥夺自由的生活,我连一天也不愿去过。我想刘晓波老师自然也是同样,但他仍旧被做公的捉去了,捉他的罪名似乎是因为他参与起草了一份《零八宪章》。这份《零八宪章》里的一切我都完全赞同,并签名其上以示支持。如果他没有参与《零八宪章》,也许一样还要捉他,这是坚持的结果。只要你仍在为自由坚持,那就得随时做好为了自由失去自由的准备。

晓波老师一贯给人个性张扬的印象,其实他话并不很多,至少,在我面前,他丝毫也没有传说中那种张扬,而是温和可亲,甚至显得有些笨拙滑稽。他心中有很多愁苦,这些愁苦远远多于如我一般的寻常人士,而他却不能象如我一般的寻常人士一样肆意表达心绪,只能把苦水一个人往肚子里咽,大概是因为声名在外的缘故吧。有时他会点燃一根烟,然后一言不发坐在电脑前,吧嗒吧嗒吸着,就象赵树理之类作家小说里那些吸旱烟的北方老汉,独自坐在炕头上吧嗒吧嗒,若有所思咂个不停一样。有一次我在深圳赵达功先生处,他从网上一耳朵听出我声音来,似乎显得有些忧愁,”呵、呵、呵”地轻轻喘气:”喔……你在达功那里,那我、我、我……就放心了。”然后一言不发。

每当想起那天深夜挥别的瞬间,我就急切地祈祷他能马上回到我们身边来,和我们一道为自由做坚韧不屈的守望。当然,你可以说,他此时在囹圄中,同样是和我们在一起,一道守望自由。不过他若能早日回来,我们将获得一个短暂的皆大欢喜,年关将至,总要喜庆些,才符合传统。

我有一条香烟,是刘晓波老师送我的,武汉黄鹤楼牌,据说是很好的烟。我抽得很少,因为舍不得。那是缘于某日我去为他修理电脑。一进门,他便送我。我说这烟给我抽可惜了,拿去送别人吧。我们之间推让了许久后,他忽然眼睛一亮,向我凑过来,压低声音,好象要告知我一个天大的秘密:“你把它拿到下面小铺,一条能换好、好、好几条呢……”

冬天很冷,经济危机中的冬天则更冷,许多人交不起暖气费,甚至有人买不起棉衣,冬天的看守所呢?这都是源于专制那比冬天冷酷万倍的心肠,他们从不知道什么叫人性,一切为了政治生存而你死我活。我会象过去几天一样,在每个野望入睡前,期待着明朝一觉醒来,有人告诉我:”晓波回家了!”

让晓波回家,那是我们的宪章,那是人民的宪章。

【民主中国】2008.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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