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8日,是晓波的生日。

这个生日,晓波无缘收到亲友们的蛋糕、鲜花和礼物,也无法亲耳聆听亲友们的祝福了,因为他正被关押在北京某处不为人知的黑牢——据说是为了一份在“国际人权日”发表、现已有数千中国公民共同签署的呼吁中国实行宪政民主的《零八宪章》。

我尝试拨打晓波家的电话,与以往的数次一样,信号显示无人接听。不知道刘霞姐此时在做什么?是外出与亲友们在一起,还是独自在家中思念着此时不知关押何处被剥夺了自由的晓波?(本文发稿之前我获悉,当天北京朋友原定为晓波的生日与刘霞一起晚餐,也被国保丧失人性地破坏,多名北京朋友还因此遭到传讯和软禁。)听北京的朋友说,晓波被带走以后,他家里的电话也被“和谐”了,时常“罢工”不能正常接听电话。转念又一想,即便接通了电话,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我曾在电话里面对被数十壮汉围堵家门、精神濒于崩溃的袁伟静的泣诉,曾面对张青为孩子读书奔波交涉的身心交瘁,也曾面对曾金燕的叹息和无奈——每逢这样的时刻,我都感受到难以言说的歉疚和羞耻,仿佛不是这个据说”人权状况正处于历史最好时期”的国家和它的警察们强加于这些无辜弱女子巨大的痛苦和不幸,而是我该对这一切悲剧负责!我觉得我没有资格同情她们,更无力给予任何安慰,我只能把深切的痛苦和忧伤压抑埋藏在心底。

今夜,我在遥远的异国,再次为自己无力做任何事以减轻刘霞正在承受的痛苦而抱愧!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她,祝福身陷囹圄的晓波,我也想起以往晓波曾给予我的许多鼓励、关心和帮助。

最早知道“刘晓波”这个名字,还是80年代我读大学时,当时作为文坛“黑马”的北师大年轻讲师刘晓波横空出世,他的关于美学和文艺评论的激情四溢的系列雄文令人耳目一新,尤其他对中国传统文化鞭辟入里的剖析与批判,对正陷于迷茫中的我恰似醍醐灌顶!我从中领悟到千年古国坎坷际遇背后的深层根源。在我大学毕业那年,爆发了如火如荼的八九学运,正在国外讲学的刘晓波闻讯毅然中断访学,回国参与民主运动,站在第一线与争民主、自由的学生、市民同命运、共呼吸。在”六四”那个血色黎明,晓波从容辗转于刀枪丛中,冒死与戒严部队谈判,最终与侯德健等人带领广场数千学生撤离,避免了更多的流血牺牲。就此,作为特立独行的文坛“黑马”和钦定六四“黑手”的刘晓波,成为我青春期的偶像和精神导师,对于我个人的思想形成有着极其深刻的影响。

“六四”劫难以后大学毕业的我,带着深深的幻灭、绝望感步入社会,此后忙于为生存奔波,“刘晓波”这个名字渐渐隐藏于记忆深处,直到2000年后我开始上网,才重又读到晓波发表于海外、在国内多年来无处寻觅的文字。

2003年春,正是SARS闹得举国人心惶惶之际,一日杭州的温克坚兄开车载着晓波和刘霞伉俪从杭州赶来上海,克坚打电话约我一起见面聊聊。据说当天他们一路有官车“护送”,在沪杭交界还办理了“交接”,杭州“护送”的专车打道回府,改由上海的换防。当晚我们一行七、八人在衡山路一茶室饮茶聊天,一直尾随我们的“公务人员”就坐在茶室紧挨我们的外面一桌。当时我尚缺乏与这些国保人员打交道的经验,对这些寸步不离跟踪我们的人好奇且紧张,对他们如此侵犯公民隐私、浪费纳税人的血汗于这样无意义的事情上不以为然,而据晓波解释这已是他生活中的常态。记得中途有朋友离席去洗手间,回来时告诉我们,刚才路过外面一桌盯梢的国保身边,听他们正讨论“哲学”问题,我们不禁失笑,我打趣不如邀请他们过来同桌探讨。

此后与晓波有了email通信和电话联系,但因不想过多打扰他,平日联系不多,只不时会从网上读到他的最新时评文章,笔锋犀利不减当年,而经岁月磨砺的晓波,比当年更多了一份沉稳、练达与平和、宽容。

2005年1月,我因试图发起上海网友悼念赵紫阳先生的一次追思会,活动被国保破坏,我被国保搜查电脑并勒令不得对外联系。连续一周,每天下午我要到市局国保指定的宾馆“报到”并“说清楚”自己的问题——后来我对朋友戏称破格享受了一把党国的“双规”待遇。当时外面的朋友无法联系上我,传闻我被上海公安抓捕。当我终于有机会上网时,在一个内部论坛,我读到晓波老师的殷殷关切之情,并称“向侠女小乔致敬”,令我感动且怀愧。出于对晓波的尊敬和感激之情,此后不久我冒昧请求他和刚缓刑出狱数月的杜导斌兄作为我申请加入独立中文笔会的推荐人。在我加入笔会之后,我才偶然从别的会友处听闻,为了尽量不影响到各位理事的独立意见,身为会长的晓波很少直接做新会员推荐人,我为自己可能无意间给晓波添了麻烦而感不安。

由于受到上海国保的干扰,我不得不尝试离开上海去外地谋生,但国保们很是“尽责”,无论我走到哪里,他们都如同鬼影附体般纠缠不休,令我无法在外地工作安生,只得重又返回上海。这期间,晓波经常给予我关怀和鼓励。大约是2006年上半年,一次晓波让我提交一份英文简历,说根据我的情况,笔会打算推荐我作为一个国际救援项目候选人,如果入选将有机会到西方国家的一个城市访问一到两年,专心创作、学习一段时间。数月后,笔会秘书长张裕通知我已通过审核,成为“国际城市救助网络”ICORN的救助候选人。ICORN是以城市为单位加入的一个救援机构,旨在促进全球范围的言论和文学创作自由,为至今尚无言论自由的国度受政治迫害的作家提供帮助,参与该网络的欧美民主国家城市可以为受助作家提供基本的写作、生活条件,邀请他们在国外安心创作一到两年。一年多以后的2008年初,瑞典斯德哥尔摩市希望邀请一位女作家来访,我有幸被选中,该市文化部于1月底向我发出邀请函。由于我所有的通联方式均受到监控,上海国保很快上门“关心”,并收缴了我的护照,说他们并不是要阻拦我出国,但能否成行取决于我本人是否“配合”,他们希望全程了解我的进展情况,且必须在他们知情和陪同下我才能去使馆办理相关手续。当我将相关情况通报晓波后,他劝我要隐忍、冷静、克制,尽量争取成行就是胜利,否则许多朋友前期所做的努力都白费了。在与国保艰难谈判两个多月后,今年4月底,我终于在国保两辆警车“护送”并不准许任何朋友送行情况下在浦东机场登机离境,来到北欧明珠斯德哥尔摩市访问写作一年。得知我平安抵达瑞典后,晓波松了口气。在我们通过网络skype聊天时,他告诉我说,他很担心我继续在上海待下去,那边的警察迟早不放过我,弄出什么严重的状况毁了我的后半生,他希望我能在海外宽松自由的环境里,有机会学习提高并安心创作一段时间,也希望我有机缘安排好自己的个人生活。言辞间透出绅士关怀与一腔豪气,我明白晓波未曾言明的言外之意:坐牢这样的事情应由我们男人来承担,监狱让女人走开。自身常常处于困境中的晓波,总是尽力给予朋友和同道充满人道情怀的爱心和帮助,许多良心犯的难属都在困难中得到过晓波无私仗义的援助。

如今,为了争取我们每一个人免于恐惧的自由,晓波再一次毅然踏进了监狱之门。从北京的朋友处获悉,“08宪章”问世之前,晓波已经做好了再次入狱的心理准备,他的知己伴侣刘霞也已经有准备再次踏上漫漫探监之旅,这令我感动不已,也令我对自己怀有割不断的复杂情感的故国的羞愤之情难以言喻!因为就在晓波被捕的第二天,12月9日,国务院新闻办主任就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大言不惭地说: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人权事业已经取得了历史性的进步,中国人权状况正处于历史上最好时期。对比晓波因“08宪章”而被捕,至今对“宪章”签署人的骚扰持续不断的事实,真不啻为莫大的讽刺!“08宪章”在我看来,只是中国知识分子本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道义良知,为了国家前途和苍生福祉,向中华民族、向亿万中国公民提交的一份迟到的答卷,也是旨在宣示公民权利、推动健康的公民社会建设的一份“中国公民权利宣言”,何罪之有?正如我和部分“宪章”签署人在声援晓波的一份后续声明里宣示的:“我们和刘晓波不可分割”,“如果刘晓波先生因为签署宪章而遭受伤害,那么也是对我们每一个人的伤害。如果刘晓波先生不能自由,那么我们每一个人也同被囚禁”。也因此,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写下对晓波的敬重、思念和怀愧,并郑重承诺:若晓波居然会因《08宪章》而判“罪”,我将回国,承担我作为联署人所应承担的共同责任。

2008年12月28日写于晓波生日之际

【民主中国】2008.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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