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温和,却又无法容忍平庸的温和,他强调个体,可在日常生活中他又如此地需要朋友……他独特的个性恰恰反衬了中国知识分子极其缺乏个性……

作者按︰此文经修订,原写于1989年“六四”镇压后的六月下旬,是我在纽约获悉刘晓波在北京被捕后的激愤与回忆之作。文中的刘晓波是二十多年前那个纯粹个人的刘晓波,当时,我们都还年轻,没有今天的複杂,我的文字亦嫩拙。1993年底,我回到北京,他已出狱,之后多年,我们共同经历了更多的事情,可此文我一直未向晓波示过。2000年后,我流亡,再创办独立中国作家笔会,晓波接任会长后,在中国担当的角色愈发重要,可我们的分歧和失望亦多。现在,晓波再次入狱,且刑期漫长,我的悲愤、挂念和诸多心绪,难以言表。借此文的发表,希望他的妻子刘霞可以读到。

我试着用尽可能平和的笔调去描述他,因为他太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欲念一致的人,一个行动着却又沉缅于激烈思考的人。有些人入狱了,留下的是事蹟和见解,相貌和性格却越来越模糊。而他,一个极具见解的人,入狱后,却留下太多的个性、故事、气息,还有使我莫名清静的怅然,一种轻松之后并不轻松的回忆。

这就是晓波,我的好友刘晓波。他是一个人物,一个永远的“躁动机”,他在房内不停地走动,叼着香菸,一只手不自觉地搓着胸前的泥,脸上溢着最憨的表情,问我生活中最朴实的问题。这时,我开始被他折磨,面露烦躁,开始应付他,进入他的程序,我要在他结结巴巴的提问中发展我的阴郁;或者,我要改变话题,问他一些形而上的问题,使他滔滔不绝。只要和他在一起,你就别想休息,你要顺着他的思路往前递进,时而,他和你大谈康德,时而,他又跳到卡缪,他常常自说自话地重複卡缪在《薛西弗斯神话》中的独白:“我没有见过为本体论而死的人。”他甚至告诉过我,他在北京的家里对着妻子、儿子和墙壁朗诵他喜爱的西方经典的情形,他说他曾经朗诵过三遍马奎斯的《百年孤寂》,并使你不得不相信,他也把叔本华枯燥的哲学著作《意志与表象世界》朗读了三遍。

刘晓波(右)、贝岭2000年七月在贝岭北京的家。

刘晓波(右)、贝岭2000年七月在贝岭北京的家。 贝岭/图片提供

1987年的北京,他说我“整天骑着车子乱窜”,我则反讥他“整天骑着车子乱侃”。1988年春,躁动的季节,我忽发奇想,想找人与他“对侃”,故请一位正要去探访他的朋友带了张字条给他,请他务必于某日下午二时,在魏公村的北京外国语学院某个教室见面,请他务必要来,且不见不散。那时,他已在北京师范大学留校任教,果然,他骑着车子来了,一见面,他半调侃半抱怨地说︰“你这一字条是圣谕吗?”我则将在教室里等他的诗人多多及其他朋友向他一一介绍,他愣了一下,显然,他知道了我的用意。果不出所料,一坐下,多多主问,我补充,先从五四到西方的启蒙运动,再由康德跳到王国维,从对一批西学书籍的见解,到对一串中国知识界名人的看法,晓波从容侃来,一一作答。那是西书中译正盛的年代,我们以西方介入型知识分子如卡缪、沙特或汉娜。鄂兰(Hannah Arendt)的作品和行为作参照,晓波剖析着中国知识界名哲学家李泽厚着述中的问题,及专制下中国知识人的人格分裂。几个小时侃下来,直面现实,我们都被沮丧笼罩。

当年,晓波被称为“黑马”,他先以惊世骇俗的批判论述震惊体制内的文学界,再以不薄的西方古典哲学功力捣入才成形的思想界,形成“刘晓波震撼”或“刘晓波现象”。乃至于京城的个体书摊上,刘晓波的《选择的批判——与李泽厚对话》一书要以几倍于原书价的价格,再搭上两本滞销书才能买到。

四月的纽约,他打来电话,说他决心已下,后天就要启程返国,为了不让自己再犹豫,他索性买了不能更改日期的机票。我放下电话,立即赶到他的住处,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晓波,我为你骄傲。你先走,我随后就到。”此时的他,一扫前些日子的迷惘,有一种罕有的平静,他有些结巴地说:“贝岭,咱……咱们这时不……不能只待在纽约,我们此生不都是在为这一时刻做准备吗?”

那些日子,我们日夜守在电视前,看着成千上万年轻、热血的大学生走上街头,在为共和国的明天而呼号,他们如此真诚,我们不应只在纽约兴奋、流泪、激动,我们应该回去,和北京在一起,和学生们在一起。

终于,晓波走了,义无反顾地走了,他想到过坐牢,甚至想像过一飞抵北京就被逮捕,想像过监狱对知识人无尽的汙辱。可晓波和我没有想像到政府会让军队朝学生开枪,会用坦克和装甲车辗过人的躯体,谁会有如此残忍的想像呢?

六月,“六四”后的某一天,晓波走出了澳大利亚外交官、小说家周思(Nicholas Jose)在北京外交公寓的住处,他不愿意再躲藏,作一个倖存者,不愿意在死亡、杀戮之时,不和学生、北京市民们在一起,他无愧于他所做的一切。

他离开纽约时,我曾为他担忧,认为他这个时候回去,会被当局以为他是美国来的“黑手”,有政治企图。当时晓波曾声明:我回去是履行作为大学教师的职责,我在美国的一切活动都是公开的,我在文章里强调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与不依附任何政治团体,强调民主的程序化与非暴力原则,况且,我的性格也难容于任何政治组织。

他走上大街,面对逮捕,他用行为为他的文字提供了答案。他写过五本书,做过许多演讲。他结结巴巴却又口若悬河,他有足够的偏激,他行文的论战式风格常使被批评者感到缺乏平和与客观,他不留情面的处事方式与不妥协的批判锋芒更让人难堪,他听到太多对他的议论却又不以为然。总之,按照世俗的标准,他有太多的缺点,他独特的个性恰恰反衬了中国知识分子极其缺乏个性。他喜欢温和,却又无法容忍平庸的温和,他强调个体,可在日常生活中他又如此的需要朋友。他其实是一个易相处的人,他知道人的複杂,却又渴望单纯,他说真话,从不掩饰人性中的弱点,他的见解接近真实的“本体”,却又不以“本体”的代言人自居。你越熟悉他,就越能感受到生命本能的气息。

晓波真的入狱了,那可能的刑期正聚在他的头上。而我,却因恐惧苟活在美国的土地上。我们曾相约一起回到中国,甚至订下机票,可我犹豫了……我们曾朝夕相处,如今,竟有了如此巨大的差异,我自责,我为我的怯懦羞耻。

别无选择,那些青春的血,那些亡灵,那些深陷囹圄的人,还有晓波的入狱,将制约着我的生活,我的笔,我今后的行为。

那是北京,那是我成长并经历苦难的北京。那里的人们直爽而善良。北京,北京的血,北京的市民和学生,晓波、周舵、德健及被捕的人,将是我的魂所系、梦所绕。

【联合报】2010.06.20

分类: 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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