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先生所作《王国维纪念碑铭》,仅有253个字,却反复用到“独立”和“自由”二词,特别是最后一段,与其说是对挚友王国维的评价,不如说是陈老先生的自勉:“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尽管,在1949年中共掌权之后,在毛泽东对知识分子的疯狂迫害中,陈寅恪先生没有如梁漱溟先生那样,做出什么仗义直言的惊人之举,但他却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践行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50年代初,中共邀请陈寅恪先生出任第二历史研究所所长,陈老先生在亲自口授了一封复信中说:“我认为研究学术最重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独立的精神。”在老毛的时代,他远离社会喧嚣,不参与由郭沫若领衔的那些御用史学的编纂,而致力于《再生缘》和《柳如是别传》的写作,他能够耐住寂寞和顶住压力而专心做学问,确实是殊为不易,甚至可以誉之为“难能可贵”了。在学术成为政治婢女、知识分子成为极权者玩物的野蛮时代,能够坚守学术独立的知识分子,真的是凤毛麟角,与郭沫若、冯友兰一般知识名流相比,陈寅恪甚至就是知识人格的奇迹了。

读陈老先生的这本书的一大收获,让我再一次感叹中国历史上的奇女子多出于“青楼”。正如陈老先生在此书的缘起中所言:“披寻钱柳之篇什于残阙毁坏之余,往往窥见其孤怀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己者焉!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故而,身处扼杀独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的极权统治之中的陈老先生,被柳氏的言行所感动,也就再自然不过了。他甚至从柳如是的“放诞多情”之中,发现这位女子的“罕见之独立”,故而才有“奇”的评价。在三纲五常的男权社会中,似乎只有在正统文化的不屑之处,在正人君子的蔑视之地,女人才真的成为女人,才能真情能放荡能风骚能忠诚能刚烈能琴棋书画能深明大义。

早年读大学时,除了衷情于陶渊明的洁净平淡、李贺的诡异超常和李白的放浪不羁之外,就非常偏爱宋词婉约派的人性化抒情,犹爱柳永那“执手相看泪眼”的缠绵悱恻,而反感汉唐诗里的微言大义,特别是杜甫的载道济世和韩愈的道貌岸然。我曾为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等奇女子所感动,特别衷情于汤显祖为《牡丹亭》所作题词:“天下女子有情宁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书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相对于”文以载道“的汉唐文学的豪放恢弘而言,以”吟咏性灵“为特征的宋明清三代之文学,固然显得有些委婉小气,但那种贴近真实人性的吟唱,恰为国人之审美视野开出别一样的斩新天地,其精髓乃为”离堂庙而入闺房“,创造出一系列悲剧性的爱情传奇。如果说,文以载道的文学是为皇权制度树碑,那么,吟咏性灵的文学则为人性欲求立传。故而,中国古代文学史需要重新解读,元曲宋词和明清戏剧小说,特别是宋词之中的”婉约派“,应该给予更高的评价。《红楼梦》作为中国古典文学的人性化峰巅,乃得益于宋词的婉约和《金瓶梅》的俚俗,正是此二者融合成曹雪芹的风格。

由此,与女人的真情和高洁相对比的,正是男人的霸道、虚伪、猥琐和龌龊。而巍峨的皇宫和豪华的庭院,后宫万千佳丽的雍容华贵和深宅三妻四妾的家规祖训之中,却没有一丝女人之为女人的性情和滋养,要么成为传宗接代的生殖工具,要么空守着毫无生命的富贵荣华而耗尽大好青春,所谓“寥落古行宫,寂寞宫花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是也。她们之中的成功者,也决非“真爱”的获得者和奉献者,而仅仅是由生殖工具上升为弄权工具,即在男权社会中却能让男人们俯首帖耳的佼佼者。这类成功的女人,皆是尽脱人性的女人,甚至变得比男人还六亲不认、还心狠手辣、还为我独尊、还贪图淫逸。在一个男权社会,女人意欲染指权力之一属于男人们的专利,就非要自我男性化才有可能战胜男人们,并按照男权社会之标准独揽朝纲,方能成为绝对独裁者,如武则天与慈禧太后。可以说,手握大权的女人之所以丧失基本的女性妻性母性,很大程度上皆为男权社会的逼迫所致。传统中国对女人的要求,奴性乃为第一,以至于奴性吞噬了女性妻性母性,被皇权所表彰的烈女牌坊,就是奴性的最高境界。正如屈原式的愚忠,乃为奴性男人的典范一样。

同样,青楼女子,一当她们幸运地嫁于某男人,为自己漂泊的卖笑生涯找到了安定的归宿,回到正常的社会秩序之中,便又失却了女人的真品质,大多以悲剧告终。“青楼”养育奇女子和真性情,也映衬出男权社会的卑劣和整个社会价值观的畸形。像钱谦益这类敢于逆天下之大不韪,明媒正娶柳氏为妻者,实在凤毛麟爪。而柳氏归一于钱氏之后,肯定失却了自由之身的风采,反而在事关江山社稷的功名上,变得比男人更男人,柳氏在反清复明的抉择上,就比钱氏更在乎他的一世功名。

从个体生命的角度讲,在由“三纲五常”统领的男权社会中,男人可以“妻妾成群”而女人只能从一而终,良家妇女的别名就是驯顺女奴的身位。尽管如此,在古代中国,似乎古人对妓女的成见,并没有今人这般野蛮。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之私奔乃成千古佳话,也大多是出于欣赏二人敢于突破禁忌之举。看来,那年代还是做“青楼女”更幸福,无怪乎中国古代的大多数吟咏男女之情的名篇,多出于文人对妓女的欣赏和爱怜。李白的豪放,不在他走仕途济苍生的宏愿中,而在他的携妓纵酒和纵情山水的放浪形骸之中,宋代理学家多指责的“李白诗淫”,恰好成就了酒中“诗仙”。白居易的两首最著名的诗篇,皆是爱怜女人和吟咏爱情之作的,《琵琶行》以写艺妓而传世,第一次把落魄文人与流浪艺妓放在平等地位上;《长恨歌》以升华了落魄君王与放荡女子之间的爱情而不朽,也等于用诗歌的方式为杨贵妃的蒙冤翻案——盛唐衰落的主要责任决不应该由杨贵妃来负,而应该由沉迷于女色的君王来负;李商隐的情诗也饱含难言的爱之痛苦,宋代的柳永以写青楼女成名……由此可见,对当时的才华横溢而又率性天然的男人来说,青楼不仅是满足性欲之地,更是寻找真女人真性情之处,是他们仕途失意时的情之所寄,如同他们把仕途上的屈辱哀怨转化为对青山绿水的留恋沉浸,“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和“同时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皆是发自落魄男人的灵魂深处的名句。一望无际的天空和走投无路的人世,男人之间争权夺利的龌龊和男女之间饮酒赋诗的清纯,形成鲜明对比。这种传统,大概可以从屈原的《九歌》算起。

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地,绝非妻妾成群的深宅大院和佳丽三千的金壁皇宫,而是轻飘浪荡的街边陋巷。不仅是官场上失意的士大夫们,还有宫禁深处的天子,虽然拥有三宫六院的无数佳丽,亦喜欢装成平民去青楼寻找男欢女爱,以摆脱宫廷的繁琐而森严的主奴礼仪。如果有一天我能再次走上讲台,一定以此为题,讲讲中国文学中的妓女,沦落风尘的别名就是自由恋爱,青楼才是女人真性情可以舒展的天地。宋词之审美风格,有文以载道的豪放和抒发性灵的婉约之分,在传统文学史家的眼中,往往是褒扬豪放而贬低婉约。但在我看来,婉约之风格实为中国古代审美趣味的一大转折,即由注重载道之宏大转向偏爱性灵之微观,由对君王社稷之呕心沥血转向对男欢女爱之沉湎享受,由对抽象使命之抒发转向具体人性之发现,是不可多得的“人的文学”,其价值远远超过非人的“堂庙文章”。晓风残月之中的“执手相看泪眼”,那种竟无语哽咽的世俗画面和人性深情,实在胜过“大江东去浪淘尽”的空洞抒发。宋词之婉约和《金瓶梅》之世俗,正是构成《红楼梦》风格的两大美学资源。曹雪芹对女人的欣赏和对男人的鄙夷,就蕴含在宋词婉约派的价值观和审美态度的转折之中。

古代妓女,琴棋诗画样样精通,妓女之修养远在大多数良家妇女之上。秦淮八大名妓的才貌双全,大概绝少夸张。晚唐杜牧曾感叹“商女不知亡国恨”,实在是文人士大夫的不要脸,在“三从四德”主宰的年代,在女人只有孝敬和忠贞的义务而毫无任何自主权的社会,凭什么要让女人对“亡国”负责!而垄断了所有性别统治权的大男人们,衣冠楚楚且道貌岸然,又有几人知道“亡国恨”呢!

陈寅恪之赞美柳氏,大概与他1949年后的生活有关,特别是在文革时期。比之于另一些经历过文革的名流而言,陈寅恪老先生还是幸运的,而他所有幸运中的最大幸运,就是活在一群智慧而贤淑的女子所营造的温柔氛围里。除了他的妻子唐晓莹之外,还有女助手、女护士、女京剧演员,共同形成了一道人间温情的屏障,抵御着外界的大动乱大野蛮,呵护着陈老先生的独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如果在文革的外在疯狂之中,一些不堪羞辱的名流,回到自家中能够得到妻子儿女的理解和呵护,也许不至于绝望地自杀,老舍就是最典型的例证。

看来,对于失意男人来说,女人才是心灵的家园和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也许,只是我个人对传统的注经式和考据式的作学问方式成见太深,所以对诸如陈寅恪、钱钟书这样的学术大家的著作,缺少应有的敬意。也许,自己天生就不是做中国式学问的材料,没有那种“头悬梁,锥刺骨”地扎古纸堆的毅力,故而对古人之著述方法抱有偏见。

以我的一己偏见而论,读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觉得太罗嗦,堆积了那么多史料,并非全部必不可少,反而很有些掉书袋子的卖弄之嫌。像读他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等史著一样,有人说这两本政制史著作言简意赅且微言大义,但在我的偏见中,资料固然丰富,避免了空洞的长篇大论,但论述却嫌过于简约,没有卓见真知,其博学也必然随之贬值。这也是中国文人的一贯毛病,几乎是无限制地在书中堆积史料或引文,而全不顾忌著作本身的要旨。当代中国最大的掉书袋子学者,非钱钟书莫属,四大本《管錐篇》,大多数是东拉西扯的引文。真不知道这种“注经”式的作学问传统,何时了结。前几年,不是很有人提倡回到“乾嘉时代”的考据时代吗?

1998年6月19日于大连教养院

【议报】2003.05.05第92期

此处为全文

编者注:此文后来被作者做了较大修改,并以“20060609-刘晓波:青楼中的真人性——狱中读陈寅恪《柳如是别传》”文件名重新发表。与原文比较,可见作者做了较大的删改,且文件名也作了修改。可对照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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