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耶又来了,三本。这位法国新小说之父,曾对中国先锋文学产生过一定的影响。本想一口气读完三本,但第一本中弥漫的女人血腥味就呛住了我,只能稍停一下再读。没想到第二本更变本加厉,从头到尾都是女人的尸体和敞开的三角区,虽不恐怖,却血污累累。父亲在剧院里猥亵女儿时的性高潮,让我对读第三本有点望而生畏。实在受不了他对女人的暴虐和轻蔑。但是,目录中的“重现的镜子”引诱着我,像天葬台上被肢解的尸体引诱贪婪的秃鹫。隔一段时间,我才可以平静地阅读。
现在,只要一想到“格里耶”这三个字,似乎就有一股浓烈的腥膻包围而来。这个变态到对血污无动于衷的罗伯,这个冷静到残酷的格里耶,成功了!如果两位译者中署名“杜莉”者真是个女人,她怎么能容忍这样的文字?翻译格里耶这样的文字怎么能不呕吐?即便这样的文字出自大师,一个女人也决不应该接受这样的文字。我甚至极端地认为,用对女人的文字强暴或语言虐待来显示一种全新的创作手法,显示新小说的客观、平静、物质化、无人称、无个性的写作技巧,无异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用人的生命进行生化武器或其它杀人方法的试验,无疑是灭绝人性的战争狂。
罗伯·格里耶讨厌理论家给他的小说的命名,他称之为“讨厌的客观人”。在八十年代的中国,他的成名作《橡皮》也是广受关注和竞相模仿的文本,但也像其它的模仿一样,只出些非驴非马的东西。他的那种冷静、客观、局外人的叙述,绝非今日的中国作家或汉语写作所能完成的,甚至翻译过来的文本都没有了那种静物般的凝固感。
粘乎乎的感觉,扯不开的明晰,局部细节的淋漓尽致,构筑的却是总体的迷宫。能看清每一个细部,却永远把握不住整体的结构,甚至连大致的轮廓都很模糊,很扭曲。极端的冷静和平淡,甚至心不在焉地叙述着纯物质的感觉,有点儿类似读卡夫卡,但缺少卡夫卡式的终极空无。似乎空无不是由什么也没有(nothing)构成的,而是由极为具体的物体构成。当一个容器被填满之时,空无感才会变得非常确实,抓一把砂土如同握着空气。或者说,用实实在在的物质材料制造一件空气成品,这需要类似化学的方法,人脑就是生产化学溶剂的实验室。这种空无感大概就是格里耶的夫子自述的“寓意的空无”吧。
格里耶惯于从各个角度和各种侧面大段大段地去描述一间房子、一个茶杯、一幅画、一簇火、一片雪、一层波浪。他在作品的自序中说:“本小说中涉及的是纯粹物质意义上的现实,也就是说它没有任何寓意。读者在这里要看到的仅仅是书中写到的事物、动物、语言和事件,不必费心在自己的生或自己的死中给它们加上既不多也不少的含义。”(P173)他的新小说只是记录自然的存在、过程、事件,比十九世纪法国的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还要彻底。
十九世纪的细致逼真是在理性控制之下人为构造的产品,而新小说则完全忠于感觉本身,随着目光的自然移动、听觉的无意识接受、触觉的下意识触碰来叙述。在这点上,他与普鲁斯特或乔依斯的意识流相似。普鲁斯特和乔依斯细致地毫发毕现地描述(模拟)意识的自然过程(感觉、记忆、幻觉、梦、意识的混乱),尽量做到不加任何人为的整理,保持意识本身的原生态;他把这种还原方法运用于对物质的描述,准确地说是描述人对物质(包括人在内,因为人也是物质之一种)的感觉,细致到还原的程度。
其实,不是他的小说令人困惑,而是人所置身于世界的任何一部分,如果认真地细致地去观察去探究都会以迷宫般的困惑不了了之,越深入事物就越迷惑。世界的清晰只是浮光掠影者的误读,而任何执着者都会被自己的执着所迷惑。人与对象之间的关系本身就带有神秘的迷宫般的性质。在此意义上,新小说比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或自然主义更真实地还原人与对象之间的关系。
格里耶很少描述人物的心理,在他看来,任何心理描写都是欺人之谈,小说是以实在的可视可感的纯物质的描述,讲述一个虚构的故事。故事可以是虚构的,而材料却是物质的,决不能虚构。同时,这种故事没有明晰的情节,没有事件之间的秩序和因果关系,没有人物之间的明确关系,一切都是游移的,互为因果的,或者就是被偶然——偶然的时间和偶然的地点之中,偶然的相遇或偶然的发现——所支配(这个词不准确)。想在物质存在中探究意义的任何尝试只能以失败告终。或者说,他的作品宣告了“文本寓义”的死亡。语言就是语言,并不是表达意义的载体或工具;肉体就是肉体,并不是灵魂的住所;感觉就是感觉,一种纯生理的物质组合,没有所谓的心与物、灵与肉之别;一切存在都是物理的、事件的。神秘的不是不可感不可视不可触不可知的本质或神,而是实实在在的可感之物。存在就是一切,存在之内之外是空无,无本质无意义。具体到人这种物质存在,人的肉体本身就是迷宫。
也许,新小说的文学方法和审美意识之背后的人文哲学,对人的文化、意识的革命性意义至今还没有被全部开掘出来,以我有限的阅读经验而论,它的颠覆力量是最激进也最致命的,它对传统观念的消解是无声无息的、平平淡淡的内在掏空。
我欣赏格里耶的形式,却无法赞同其无价值取向的无所谓的态度,他的冷漠或旁观态度比狂燥的虚无主义要彻底得多的多。或者,新小说是对无情世界的激情、对空无意义的开掘、对感觉的放大镜和显微镜的迷信。中世纪的炼丹术需要石头,二十世纪的文学也需要石头。前者要炼就长生不老的仙丹,后者只要石头本身。
写着写着,突然有些心神不定,一种妄想的虚拟又突然袭来,心口一下被淤塞,平静顿时消失。原谅我这么笨拙地艰难地远离那个夜晚,却又一次次失败。我怜悯自己。这种突然的眩晕关乎一切,又与一切无关,完全是自己的病态。假以时日,我会完全走出来的,因为我知道,能否完全恢复健全的心态,决定着我们的未来,我总不能让这么一次偶然毁了我们的未来——我的、也是我们共同的最宝贵的未来。
1999年7月6日于大连教养院
【观察】2008-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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